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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6日,山西古交东曲煤矿。
没有阳光,寒风抽打着远处的瘦山。风起处,碎叶哗啦啦作响。这是刘建华在煤矿的第32个冬天。熬过这个冬天,他就可以彻底离开煤矿,回兰州老家。
在东曲煤矿,刘建华是资格最老、年龄最大的矿工,工友称他“老刘”。1978年,国家把古交矿区列为全国能源开发重点项目,作为基建工程兵的老刘随团参与矿区建设。
从那时起,老刘就没有离开东曲矿,时间一晃就是32年。从综采队、掘进队到运输队,老刘几乎熟悉每一个工种、每一道工序。他习惯了这个行当,离不开甩不掉。
骤降的气温冰冻了整个屋子,老刘搓着双手不停向窗外眺望。他披上仅有的一件棉衣,跺脚取暖。
一辈子与煤打交道,老刘心里说不出是喜,还是悲。“如果能重新选择工作,傻子才来煤矿。还不是为了家,多挣点钱过上好日子。一旦成了"煤黑子",再改行很难了。”老刘反反复复地念叨这句话。
老刘一辈子没有离开煤矿,在煤矿流传着一个人人皆知的段子:“远看煤矿像天堂,走近煤矿像牢房。人人都说煤矿好,傻冒才往煤矿跑”。
大概也是从2001年开始,煤炭市场由萧条开始复苏,煤价从2001年的60元/吨疯涨到2003年的300~400元/吨。煤炭被冠以“黑金”的称号。
资本和劳动都涌入山西。拥抱资本、轻视劳工,是经济启动初期的普遍现象,但在这场“黑金”开采的竞赛中,资本在狂欢,劳工则只能独自抚平受伤的伤口。
煤黑子的家
东曲矿北面一座6层建筑,是煤矿“单身楼”。是背井离乡的矿工们的“家”。
楼道里充斥着骚臭的气味,地面上一滩滩污水,拆卸下来的旧门板横竖挡在路口。在十几平米的空间里,挤满三张床,除简单的洗漱用具之外,老刘们再无额外的家当。
在这样的家里,没有电视、没有暖气。除了睡觉,他们没有任何业余活动。悬疑小说、情色读物是他们消磨时光的唯一工具,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中。
老刘和矿工的娱乐生活仅止于此,井下工作占了绝大多数时间。
东曲矿实行轮班制,一天三班倒,24小时煤炭生产不停歇。相对于他人,老刘上班的时间(13:30~9:30)已经非常优越。天气好的时候,他还能从宿舍出来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的空气。
而早班工人则过着“两头见不着太阳”的日子。他们一般早上5点半起床,吃早饭、换工装、开班前会、下井,8个小时后就到下午4点,如果生产任务紧张,出井时间大大延后。洗澡、吃饭后,天已经黑了。
老刘说:“在井下,除矿灯微弱的光以外,全是黑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没有任何改变。”
像这样的日子,老刘已经过了30多年。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也没有任何争取权利的手段。因为,在东曲煤矿门外,还有成百上千的工人等着涌进来。出矿远比进矿容易得多。
“没有人敢提出任何意见,矿工只能默默承受。”老刘说。
最兴奋的时间是每月底,这是矿上发工资的日子。冲一个热水澡,吆喝三五工友喝两杯汾酒,吃一顿肉。无疑,这是人最为原始、最简单的享受。
但酒精的刺激难以消释矿工们内心的压抑。老刘说,在煤矿有一个公开的秘密,每月底矿工要定额向队长上缴“份子钱”,200—300元不等。“工人赚得多,上缴越多。队长掌握统计工时大权,如果不交或少交,工时将被克扣,或者计迟到罚款。”
五块石头中夹一张肉
老刘说,他害怕了一辈子。
冒顶、塌方、透水、瓦斯爆炸,种种威胁潜伏在煤黑子身边。老刘眼睁睁地看到工友活活压在煤板之下,身体连同迸出的血迹都被压得严严实实。简单处理后,采煤作业面再被风机声、采煤机声和煤尘填满。
在井下,脚趾、手指骨折时有发生,生产巷道也远远没有主巷道宽敞明亮。工人们既要注意煤壁上的锚钎,又要注意脚下的坑坑洼洼的路,还要注意给迎面的煤车让路。“在巷道里稍有不慎就被煤车挤伤。”
“瓦斯爆炸最为可怕,在几秒钟内夺走人性命。”说到此处,老刘眼睛睁大,皱起的额头渗出汗珠。
瓦斯无色无味,瓦斯突出时夹杂着煤像瀑布一样喷射出来,巷道里弥漫着煤雾,能见度极低。按照煤矿安全生产规定,瓦斯浓度达到1%就要撤退,1.5%就要停电撤人,5%便是爆炸极限。
“在瓦斯爆炸事故中,在跟前的人能被爆炸产生的几千度高温烧焦,离得远的则被爆炸产生的一氧化碳放倒,再也爬不起来。爆炸产生的冲击波能把3000米外的钢筋混凝土击碎。”
在老刘的记忆里,这种故事讲不尽、说不完,也数不清。一边说话,他一边向远方的山沟张望,遥望是唯一的祭奠方式。山沟底埋葬着永不知名的矿工,没有人知道数量是多少,更没有阻挡后来者下井的脚步。
矽肺,矿工称为“吸粉病”,无人能逃。症状严重者呼吸困难,肺泡里塞满煤尘、岩尘。有的矿工退休(退休年龄55岁)后,没有几年就爬不起床来。
老刘不断地描述井下的工作场景,风机吹起一阵阵煤尘,渗入皮肤和毛发,同时作业的工人相距一米仍需要大声呼喊才能听到。
在工人的前方、上下左右都是巨大的煤板,在这里面行走,工人们形象地称“五块石头中夹一张肉”。
钱砸在桌子上咚咚作响,
我的心怦怦急跳
没有钱、没有关系、没有门路,老刘的一辈子留在了长长的巷道里。
东曲矿矿工河南、河北、甘肃、陕西等地居多。本地人找找门路,多从地下走到地上,越爬越高。
留在井下,还是回归井地面?老刘没有选择的权利。
“在东曲矿,可以花20万元买一个综采队队长,当年就能翻本,每年保守收入40万以上。矿工们玩不起这个游戏。”老刘轻轻掩上宿舍门,小声说。
“财务科、机电(供应管理)科是两大最为吃香、最能捞钱的科室,收入、地位和待遇远远高于一线、二线工人。这些外地人想都不敢想。”说着说着,老刘把声音压得更低。
在东曲矿,生产单位属于一线,包括综采队、掘进队、开拓队、排矸队、保运队、准备队;生产辅助单位则为二线,包括机电科、通风科、运输科、安装队等。按风险因素划分,一线工人面临的威胁远高于二线,机关科室才是真正的“白领”。
这是山西煤矿——无论是国有还是私营,相同的游戏规则。
说到这里,老刘开始躁动不安——不是为命运不公,而是游戏规则太夸张。
老刘说:“例如,一些机电设备的使用寿命是10年,但使用到第5年时,机电科申请折旧,不用经过任何部门评估认定,只需科长同意,淘汰下来的设备按废旧材料处理。更有甚者,在采购设备时,机电科额外增加采购量,随后低价变卖给关系好的小煤矿。”
另有更夸张的游戏规则。“如果煤矿生产任务是300万吨,实际超产200万吨。煤矿方面只向矿务局上报100万吨的超产,剩余100万吨则被个人瓜分。”这是老刘知道的最劲爆的“内幕”。
或许是命运弄人,山西本土富豪很多出身矿工。山西古交张新明便是其中之一。
其仰仗煤炭红利,从草根成长为山西省首富。古交人以其为榜样,“煤炭大王”、“太原市第二组织部长”、“山西赌王”是民间对张的称谓。
赌博是煤老板们寻找刺激的游戏。
一次偶然的机会,老刘混进了古交煤老板设立的赌场,这次境遇让他今生难忘。在煤老板圈子里,几千万元的赌注再正常不过,10万元的赌客都没有机会入场。对月收入只有三四千左右的老刘而言,千万元都是天文数字。
老刘说,他亲眼看到有人把一捆捆十万元的钞票从赌场二楼扔到一楼赌台。“钱砸在桌子上咚咚作响,我的心怦怦急跳。眼前一阵眩晕。”
资本和劳工的天平
这是“煤老板”的时代。
逐利性让煤老板不择手段获取煤炭资源,这其中包括官商合谋与寻租性腐败。煤老板在支付大量交易成本之后,疯狂开发资源,他们考虑的是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谋取超额利润。
贪婪与逐利之风盛行,没有矿主为资源和环境负责,为工人的生存条件负责。老刘和工友们始终被压制在矿井之下。
伴随煤炭经济的升温乃至火热,天量资本介入煤炭领域,甚至出现资本过度炒作之势。一个矿井从一个矿主倒给另一矿主,溢价高低完全取决于资本介入规模。
与此同时,煤炭安全事故频频发生。这其中,2008年底山西襄汾溃坝事故尤为典型。该事故导致265人遇难,1000多人受灾。事故直接原因是非法矿主违法生产、尾矿库超储导致溃坝。这次事故,导致山西省长孟学农引咎辞职,副省长张建民被免职。
矿难是悬在山西省政府头上的利剑。自2008年起山西省启动煤炭兼并重组风暴,关停小煤矿,重归国有。
山西省学界人士估算,此次煤改大约有1400亿元资金从煤炭领域退出。山西也正式被确定为“国家级资源型经济转型综改区”,现代煤化工、新材料、新能源等产业是山西转型发展的路径。
“煤黑子”的日子会好过一点吗?
作者:王秀强
| 来源:《21世纪经济报道》 作者:王秀强 |
编 辑:一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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