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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炭大亨崛起:资源争夺与财富聚散的山西故事

煤炭资讯网 2012-4-17 19:21:16    焦点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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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西煤炭,是一个财富的故事,更是一个国家变化演进的地方样本。

  上世纪80年代,中国煤炭行业终于放开。一句今日已经含义不明的口号“油水快流”流行于当时,在当时国民经济有着大发展需求的情况之下,原有设施已经无法支持快速发展,所以当时提出了这个口号。比较偏僻、穷困的地区首先放开煤炭的开采权,一方面解决老百姓的生活用煤问题,另一方面,鼓励地方经济的发展。

  中国矿业大学管理学院副院长安景文解释,这句口号直接导致了全国煤炭小企业蜂拥而起,按照中国当时的经济怪圈,一放就活,一活就乱,一乱就抓,一抓就死,时隔多年,我们可以断定为这是一个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转轨时候必然发作的病症。90年代,由于整体经济的不景气,小煤窑的生存也很困难,四处都是求人买煤的情况。安景文觉得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小煤窑贡献最大的就是这个时期,对经济增长起了支持作用。而小煤窑带来更多的,还是种种乱象:矿难频频,资源严重破坏,山西省的生态环境严重受损。

  煤矿开采的彻底开放,导致了中国煤矿形成了三大板块:国有、地方和乡镇所属。国有和地方煤矿形成了产量对半的格局,随着经济的起落,煤炭行业不断经历着从冬到春,又从春到冬的煎熬,尤其是国有和地方的煤矿,船大不宜调头。在煤炭价格走低的时候,各种成本压力不断上涨,许多大矿面临破产局面,主要是由于生产成本高所致——国有煤矿必须保证安全生产,加之人员负荷,导致成本远高于小煤矿。这时候,除了乡镇小矿频繁转手,地方所属的煤矿也开始了转手。

  我们此次的调查正好从这里起步,虽然以“7000万元”举办婚礼而名动全国,可是联盛集团的老总邢利斌并非简单的煤老板,他是一个行业的缩影,也是标准的利用政策而逐步成长的新的煤炭大亨,可以从他身上清晰地看见这10年中国煤炭企业变化的轨迹。2002年,先于整个山西省所进行的煤矿股权改革,就是从他所在的柳林县开始,他以8000万元的价格买下了县属的兴无煤矿,随后进行了技术改造,正逢2003年全国煤炭价格起飞,这个转制的煤矿成为他起家的根基。

  这种股权改革最初在山西没得到政府认可,可是随着小煤矿带来的问题越来越多:包括资源浪费,还有更严重的频繁矿难,使得省政府最终出台了煤矿交纳资源使用费,开始了普遍股权改革之路——这背后就是鼓励大煤矿兼并小煤矿,因为只有大煤矿,才能保证生产资源的不浪费,而且大煤矿能保证机械化生产,大大减少矿工的死亡人数。

  如果从历史角度观察,这次改革的后果,怎么评估都不过分:因为交纳了资源使用费之后,矿权有了清晰界定,当年如邢利斌还在争议中的兴无煤矿的股权,现在彻底清晰化了,而只要你能把煤矿做大,则政府鼓励你不断兼并,集中产生效益,大的越来越大,而小的几乎被政策和市场竞争完全挤出了历史舞台。

  为什么说邢利斌等人是大亨?是因为他的行径酷似上个世纪美国西部的石油大亨们,不断扩大产能,赚取更多的利益,然后通过巨额资本去兼并、并购和投资到煤炭行业中,从2002到2008年,整个柳林县的煤炭资源他占有了几乎一半,没有可以匹敌者。

  而政府的政策,似乎是在助长这种行为。2004年开始,山西省大规模的煤炭资源整合步伐加快,开始没有规模要求,只是在资源使用费上控制小煤矿开采;2008年开始,3万吨以下的煤矿不能开采,合并成9万吨的煤矿,可是由于省领导的要求,不到一年时间,关系煤炭生死的规模数字扩大到了120万吨,只有这个数字以上的煤矿才有资格进行资源整合,像邢利斌这样的大亨有了更多机会,而前一段不断收买煤矿的浙江老板,包括山西本地一些没有进行技术改造、没有扩张之心的小煤炭老板,被政策明确地清洗出了煤炭行业,无论从资金投入上还是产业规模上,数年之间,煤炭行业成为巨头行业。只有大亨级别的人物才能傲然生存。

  值得注意的是,不能仅仅用“国进民退”来形容这一行业变化,一方面国家所属的大型煤炭集团兼并了许多小煤矿,但是像邢利斌这种“地方骨干”也趁机而起,因为政策的出发点,是大进小退,优胜劣退,这是一个“大”的年代。

  除了邢利斌之外,我们还把观察视角放在了两个小区域煤矿之上。资源争夺必然伴随财富的聚散——这是能源大省山西的故事。而这两个小区域煤矿,虽然聚集了多数的争夺者,但他们都属于被这一轮轮的洗牌清理掉的对象,这些小煤矿在国家宏观调控下不断挣扎,有的扩大产量,可是始终赶不上整合的步伐,有的频繁更换股权,可是也没有适应当下的要求,在“大”的时代,他们的挣扎往往更惊心动魄,更有戏剧色彩。

  将邢利斌称为大亨,没有任何褒义或者贬低,他确实是抓住了时代的种种机会。目前,他最新的动作是将家乡的15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整合成农业产业园区,正在向新领域试水——我们的疑惑是,这种扩张是无止境的吗?还是终有停止的一刻?他的对资源的控制的合理性在哪里?我们无从回答,这里面值得争议的地方太多了。

  再过多年,回望我们的时代,也许我们会惊奇为什么中国在这个阶段诞生了无数的大亨——我们在当下所做,就是尽量留下一些清晰记录。

  一张采矿证的15年争夺

  围绕黄土高坡上一家村庄煤矿采矿证的15年争夺,其间3次易手,至少涉及5次诉讼,造成20多人死伤,几亿元投资沉淀其中,但煤矿真正的开采时间还不到3年。

  采矿证的价值

  2006年初,当香港东方明珠创业公司(以下称“东方公司”)筹划一笔4亿元的交易时,它便开始了一趟冒险的淘金之路。需要投资的实体素未谋面——那是一个在山西吕梁山沟里的煤矿,距离东方金融之都香港约几千里。公司从来没有在内地做过这类型的投资,合作方看起来不善经营——这位来自太原的企业主,以往的经营史劣迹斑斑。“他不会做生意,手底下几个公司都负债累累,包括那个煤矿。”一位曾参与此项交易的管理人员对本刊记者说。

  但东方公司仍然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决定签订合约,投资4亿元人民币受让那家名为“山西三兴”的煤焦有限公司100%股权。这笔陌生的交易如此迅速发生的强大信任与推动力在于一张薄薄的证书。东方公司后来在《国家赔偿申请书》上这样解释:“该4亿元投资的主要依据是山西三兴具有合法有效的采矿许可证。”这张证号为1400000633097的证书约半页A4纸大小,上面最重要的数据是,井田面积:5.025平方公里,年产量:60万吨。

  从2002年开始,煤价就从低谷时的30~40元/吨进入上涨期。工业化对能源的需求,在煤炭业上最直观的表现是,煤价以一月一价,甚至一天一价的涨幅攀升。2006年,国家宣布放开电煤价格,表明煤炭价值在未来还有看涨的趋势。这张采矿证上位于山西临县白家峁村的煤矿产主焦煤,煤质好,有4#、5#、8#、9#四层可采煤,每层的煤炭厚度可达到2米多。这决定了它能持续贡献源源不断的开采能力。

  但以上只是采矿证价值最常规的计算方法。东方公司是一家香港上市公司,这意味着它有更多使用资源的办法和思路。在合作协议上,东方公司的主要责任并不是经营。全资买下煤矿开采权成立合资公司后,它将40%的权利信托给了原交易人——山西三兴的老板,由他继续经营。合约里对东方公司的义务规定是:本协议交易完成后,合资公司将向境外金融机构融资2亿港元,并尽快在香港或海外证券交易所独立上市,而东方公司将联合其他财务顾问,负责统筹安排各项事宜。从2002年起,股市上就有“眉(煤)飞色(有色金属)舞”的说法。一旦走上资本市场的舞台,这堆埋藏在遥远山沟里的黑金能兑现更大的价值。

  这是采矿证更便捷套现的方法,但也隐含着风险——这些允许私人开采的煤矿权利是割裂的。采矿权可以单独用来交易,但当它与煤矿其他权利拥有者发生冲突时,常常会让某一个环节上的投资者陷入一个无法摆平的乱局。一个煤矿包括财产权、采矿权和经营权。资源业主国家顾不上这些零散的资源,但也不放心交给个人,因此在本世纪以前,采矿证还是村庄的专属物,私人不能办理,但村庄并没有开采和经营煤矿的资本。因此,对临县的30多个不算大的煤矿来说,距离这些煤矿最近的村庄成为采矿证二级供应商,采矿权就是他们的集体财产,它们有权利选择合作者,谈一笔好买卖。

  2002年以后,随着煤价上涨,国家开始行使对煤矿的管理权。它用资本和行政审核作为最重要的准入门槛,但煤矿开发中总难缺少的村庄人脉和政府人脉,又让那些并没有开发实力的乡村弄权者,总能找到机会入局。

  2006年,白家峁煤矿采矿权的买卖传递到东方公司手里。东方公司声称当初对合资项目进行了可行性调查,重点对山西三兴采矿权,工商注册证的真实、合法、有效性进行了调查核实。但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是,在有效真实的证书之外,这座煤矿采矿权的争夺已经进行了10年。其间至少经过3次易手,涉及3起诉讼,自认是煤矿所有者的村民与一茬茬外来承包者之间的摩擦正在累积,并将在3年后爆发出一场死伤数人的械斗。

  村庄和外来者

  刘志斌是白家峁煤矿的第一任外来承包者。这一次承包给他留下了700万元的贷款债务,但他完全不像一个失败的投资人,穿着挺直的深色西服,面色饱满红润,有些稀疏的头发用发蜡抹得根根直立,闪着油亮的光,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

  刘志斌具备早期煤矿淘金者的一切特征:胆子大,不安分,本地人,熟悉乡土情况。他曾经是临县工业局的公务员,虽然一直保持公职,但在国家鼓励公务员下海的年代,他就脱离了琐碎乏味的机关工作,与人合伙开加油站、修路。在煤炭局没有成立前,工业局主管县里的煤矿,因此刘志斌对临县的煤矿资源非常熟悉。“临县有5家国有煤矿,其中3个的年产量是9万~10万吨,算当地煤矿业的大型企业。还有近30个村管或者乡管煤矿。这些非国字头的煤矿,年产量在3万吨以下。那时煤炭价格只有30~50元/吨,买家还经常赊账。主要供给周围的一些焦化厂,销路也打不开,煤矿大多亏损。”刘志斌对本刊记者回忆。

  白家峁煤矿在这个低迷期的历史是这样的:村民成平顺承包了煤矿,从多年前遗留的矿口向下采煤,村里人形容像老鼠挖洞一样,挖到一点儿算一点儿,连工人的工资都发不起,更无法履行承包合同中约定的每年给村里6000元钱。因此他受到村庄的“围剿”。村里妇女当面辱骂他,往他院子里扔土块石头,晚上还经常叫他去开群众批斗会。成平顺不得不在上世纪90年代初就搬离了村庄,煤矿自此停工。

  早期的煤矿经营者大多有这样不顺遂的经历,但在低迷时期接手煤矿也有好处。“当时没有资源价款的说法,资源是无偿占用的。而且我想资源总是不可再生的,矿在手里,迟早有一天市场会好起来。”本着这个朴素的想法,1997年,当刘志斌神通广大的合伙人可以拿到一笔扶贫贷款,但需要一个申请立项时,刘志斌给他出主意说:“干煤矿吧!”

  吕梁是一个著名的贫困山区,也是国家扶贫政策的扶助重镇。但国家的好意总是很难被穷人们接受。一位50多岁的当地村民给本刊记者讲了一个故事:“小时候我家里穷得连衣服都不够穿,冬天冷得可怜。后来国家拨了批扶贫布分给村里,怕不要钱大家会哄抢,就说每家按需要领布先用着,以后再还。我爸不敢要,但我妈胆大,去领了好几匹,给我们做过冬的衣服。后来国家根本没让还,我们家白得了那些布,胆小的人就吃亏了。”

  扶贫贷款是国家善意在贫困乡村中另一种水土不服的方式。村民们对贷款这种陌生的金融工具更有恐惧感。“当时没多少人敢贷,用扶贫贷款做的一些项目工厂,也尽是亏损。只要有关系,立个项目就能贷到款。”刘志斌对本刊记者回忆。这些可以凭胆量和关系轻易获得的贷款,成为第一批外来者介入村管煤矿的资本。刘志斌和合伙人以“临县双勇煤矿”的名义立项,分两笔得到了总额1000万元的扶贫贷款。白家峁村迎来了第一批外来的承包者。时任村支书的成金狗记得,引荐他们的林家坪镇镇政府的人说,“这次来了个有钱的”。

  但刘志斌与煤矿的故事就此接近尾声。这个游戏中的权利与责任是分离的。总有一些人等不到分享利益的一天,只是为承担责任。刘志斌就是如此。那笔700万元的扶贫贷款签的他的名字,在与白家峁村签订的煤矿承包协议上,他是法人代表。但除了他自己的讲述,采访中再没有其他个体提到他。实际上,帮助完成这一系列借款和承包手续后,他就从煤矿出局了。真正的操盘手是那个有能力获得贷款的合作伙伴。

  变局

  朱建国看起来是个好脾气的人。他身材不高,皮肤黝黑。好像是为了特意表示客气,说话声有些绵软。待人礼数周全,细小的眼睛常含笑意。第一次见他时,他站在一辆崭新的银色保时捷卡宴旁,熟络地招呼:“这边这边,上车。”好车常常是他留给人的第一印象。1997年,当他作为实际承包人来到白家峁村承包煤矿时,村支书成金狗对他的印象也是:“开一辆相当于丰田的好车呐,确实像个有钱的。”

  他在吕梁城里受到贵宾一样的接待。当他的车停在一家专营鲍鱼、燕窝的高档餐厅外,几个店员蜂拥而来,帮助停车,拉开车门,熟络又恭敬地招待他。但城里也有一些关于他的不那么光鲜的说法。比如说他很会和政府部门打交道,有能耐获得贷款,但总是把贷款分为三部分,一部分做项目,一部分为下一笔贷款打点关系,一部分留给自己。他在1997年和刘志斌合伙承包白家峁煤矿后,很快在2002年瞒着刘志斌引入新的投资者,并把白家峁煤矿采矿证的性质由集体变为经纪有限公司,既出卖村庄利益,也背弃合作伙伴。但朱建国似乎对这些传言并不在意,他的回应是:“随别人怎么说吧。”

  4月3日晚,他从自己办公室的保险柜中拿出5张采矿证复印件铺在桌上——从1990到2006年,开始讲自己对煤矿所有权、采矿权和经营权的见解。他的声音变得急促高昂,滔滔不绝。“煤炭资源是国家的,国家拥有财产权,采矿权原来规定给村集体,但是在我们承包前,村集体1990年的采矿证上,井田面积只有0.8平方公里,年产量7万吨/年。按照国家现在对煤矿的标准,这个矿属于该关闭的小煤矿,它活不下去。我们承包之后,投钱搞建设,现在煤矿的井筒都是我们来了之后才修的,把井田面积扩大到了5.025平方公里,按国家规定把年产量提高到30万吨。这些事,村集体、村民都没有能力做。村集体拥有的采矿权就是我们承包前的0.8平方公里。新探明的井田面积的采矿权不是他们的。我们开采煤矿,都是先把占用的村庄土地变为国有土地。占多少地,给村子多少占地补偿费。”他承认采矿证性质由“集体”变为“经纪有限公司”,在行政程序上有瑕疵,但不是涉及煤矿权利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他用当下最常见的拆迁来比喻村庄与煤矿的关系:“就像土地是国家的,原来你住着,现在国家要搞建设,要收回了,你能说这地就是你的?”

  但实际上,朱建国也没有经营煤矿的能力。按刘志斌的回忆,自1997年承包煤矿后,因为市场行情不好,煤断断续续处于建设期。转机从2001年下半年开始。煤炭价格上升,大小煤矿的疯狂开工更是让安全事故频发,山西省加强了对资源的控制和管理。“2001年整顿全省煤矿,进行安全设施建设。比如大部分原来的煤矿都是单回路供电,要变成双回路。还要求自备电源,每个煤矿必须配备大的发电机,并有两个安全出口。符合以上条件的煤矿,将重新换取采矿证。”多年在市场低迷和粗放经营下苟活的煤矿们,并没有自我升级的资本,一场“民进国退”的煤矿变局在山沟里上演。

  白家峁煤矿也处于存亡的边缘。虽然在账面上有1000多万元的建设成本,但2004年进矿的管理人员李刚建(化名)发现这个在采矿证上有年产30万吨规模的煤矿,实际采矿量仅有1万多吨,“井下工作面还不到100米”。矿下的安全设施也很粗糙,“2004年下半年煤矿被淹了,排水就排了半年”。李刚建对本刊记者回忆。

  朱建国从来就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2002年,他为煤矿寻找到了新的合伙人。为了增加谈判价码,他还花了点小心思。本刊记者看到,白家峁煤矿有两张2002年的采矿证,一张是4月8日,采矿面积是2.0497平方公里。还有一张是4月22日,采矿面积变为5.025平方公里。为什么在短短半个月时间,煤矿采矿面积就发生了翻倍的增长?朱建国没有解释这个问题,只让记者注意5.025平方公里这个数字。他说:“采矿证值钱就值钱在它的采矿面积上。”

  总之,2002年采矿证上的承包者变为了山西三兴煤焦有限公司——这是朱建国和新的合作者太原三兴公司成立的新企业,它拥有白家峁村5.025平方公里煤矿的采矿权。对朱建国从这次合作中获得的价值众说纷纭,有的说法是2000多万元,有的说法是800多万元。朱建国的描述则不是这么潦草和赤裸裸的金钱买卖,而是自己事业的一次升级。“我和太原三兴公司那边有口头协议,为这个煤矿共同成立一家新公司‘山西三兴’。我不管以后的经营,以之前对煤矿的投资和采矿证,占股50%,新的投资人要负责以后煤矿的建设,把煤矿产量从30万吨提高到60万吨。他们每开采一吨煤,给我两元钱。”

  2002年算是山西煤矿的大变局。国家粉墨登场,开始行使业主的监管权。煤炭价格上涨,有巨利可图,吸引了具有更宽广人脉和资本实力的资本方。但也有一批不情愿的退场者。

  刘志斌发现他担任法人代表的双勇煤矿已经不存在,新公司里也没有他的位置。不甘心的他从2004年选择费用比较低的行政诉讼,告山西省国土厅行政违法。但2005年,被省高院在没有开庭、没有送达的情况下,判定为败诉。被迫退场的还有白家峁村的村民。他们以多年祖辈生长于此的朴素情感和逻辑认定:村庄地界内的煤矿都是村庄的财产,国家曾经给采矿证规定的集体身份,更坚定了他们的业主意识。但在新的投资者眼里,他们不过是碰巧坐在金山旁的一群虚弱的原住民,是通往采矿权的一个踏板,他们的权益仅止于低廉的地面土地补偿金和可有可无的“三免费”。

  村庄和煤矿

  对村民来说,他们和这个煤矿可不止0.8平方公里的渊源。老村支书成金狗告诉本刊记者:“在村民承包之前,煤矿最早是乡政府和村集体共同开采的,乡政府贷款,我们村民出劳力建的矿。”煤矿对村庄生计的影响也很大。刘志斌说他当时选择白家峁煤矿的原因是:这里是临县和柳林交界的地带,煤质好,煤矿所处的山沟有一大片平地,工业广场好。这个“便于修建煤矿设施”的地理条件,对白家峁村庄意味着:一共有近200亩“坝地”将被煤矿占用20年。黄土高坡的村庄大多依靠位于山沟底的地下水源,“坝地”因为距离水源更近,平整的地貌也更易于耕作,属于产量最高的特级地。煤矿承包者只给了每亩最高800元/年的土地补偿费。

  不过,这在上世纪末时并不是特别大的问题。村庄的水源在十几年前就日渐减少,为解决人畜饮水,从山沟里地下水源接到村庄的水管,已经有十来年没有用了。村里最大的传统水源——一口地下水井,水位已经跌落到黑洞洞的约10米深的地方。适合旱地种植的玉米、大枣、苹果等农产品也从来就卖不出好价钱。村民们期望煤矿的开采能给他们带来新的生机。上世纪国家要求采矿证必须以集体名义办理,无疑给了他们分享资源利益的权利和机会。成金狗说,在赶走成平顺后煤矿荒废的几年里,他们很热切地盼望新的开发者到来。但没想到,当开发者来了之后,村民们没有得到多少利益,村庄的安宁还被破坏了。每个和煤矿接近的人,都会成为村庄的敌人。

  成金狗是比较早失去村庄信任的人。我们见到他时,他正顶着正午后的太阳和大风,在沟地放火烧刚收割后的玉米秆,黝黑的脸上沁出一层细汗。他现在只是一名普通的老农。从1992年开始担任村支书,但村民们对他的信任到1997年就结束了。当年和朱建国他们签订的煤矿承包合约规定,煤矿两年建设期结束后,也就是1999至2008年,承包者每年给村集体1.5万元,2009至2047年,承包费提高到4.4万元/年。村民的三免费(水、电、煤)3.36万元/年,建厂房占的30亩耕地的土地补偿费,每亩700元/年。但合约的兑现时有时无,村民们把怨气发泄到了成金狗身上,说他和承包者勾结出卖村庄利益。成金狗说自己一气之下,1998年就不干了。

  后来的“村庄公敌”是成运强。在村民的描述里,这个40多岁的“少壮派”是个“狠角色”。打小在村里就争强斗勇,长到十七八岁离开村子外出闯荡。2002年煤矿开始有利可图,又恰逢村集体改选,他回到这里参选村主任。他在竞选中并不得人心,另一位候选村民成新平得了多数票。但成运强却到林家坪镇书记那里去说,村里还有个人叫成兴平,村民们不识字分不清读音,肯定是选错了人。最后县里宣布选举作废,指定成运强代理村主任半年。这似乎是白家峁村人人都能讲出的“选举真相”——本刊记者在采访中,不止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但吊诡的是,真相改变不了结果。当初为此上访要说法的落败者成新平,如今对重提此事也意兴阑珊。“说了也没用。”他在电话里对本刊记者说。

  这是白家峁村集体竞选史上不光彩的一笔。但村民们更怨恨的是,后来村民与山西三兴就采矿证性质莫名变更一事打官司时,三兴公司和省国土资源厅向法院提供的与村集体相关的证据中有成运强的签名和印章。而且他还介绍了一个邻村的“狠角色”李保明给三兴公司,担任矿上保安科科长——这人后来指挥了对白家峁村民的械斗。

  煤矿产生的利益和获得利益的艰难,让村庄分裂。在通往采矿证的重重关卡上,村集体是资本介入煤矿的第一道势力微弱、人心分散的守门人。混乱的村务更给了外来者可乘之机,他们可以很容易选择自己的支持者,并操纵选举成功,在村集体这关安插自己的代言人。

  新势力

  2006年,在和东方公司签订合作协议时,张根玉的名字是张景渊。一位接近他的人士告诉本刊记者,这位太原三兴煤炭气化有限公司的老板,曾因经济问题获罪,因此改名张景渊,出现在山西省商务厅在香港的招商引资推介会上。他带去的引资项目就是白家峁煤矿。

  张根玉是经朱建国引入白家峁煤矿的第二批外来者。据一位煤矿管理人员向本刊记者回忆,张根玉接手煤矿后,一边花费2000多万元,为扩大产量修建了新的斜式井筒,一边利用旧有的立式井筒采煤,“以煤养煤”,也还能运转,煤矿产量也逐年提高。但2006年,国家要求所有煤矿一次性交清资源补偿费,即生产一吨煤,要返还给地方政府一部分提成,简称“资源价格”。白家峁煤矿应缴纳的价款为2.3亿多元。2007年4月就是采矿证期满换证的日子,张根玉希望在香港寻找到大资本家,渡过这一难关。

  张根玉出身太原北郊的三给村。个子不高,1.6米出头,大眼睛,宽肩膀,身材发福,有邻居说他“走起路来像企鹅一样”。他的发家史并不清晰,一位曾跟他合伙做过生意的人告诉本刊记者,张根玉做过木匠,跑过运输,做过工程,开过煤球厂。村里人都说他为人不错,比较和善,没有什么架子。三给村村民告诉记者,张根玉讲究人情往来,尊敬老人,村里面亲友家的老人过寿,张根玉要么专程回乡,要么派人奉上礼金。有村里老人做了心脏手术,尽管多年来没有吃过饭喝过酒,张根玉还是亲自送来1万块钱。他没什么不良嗜好,对赌博的朋友一向看不起,一般的酒场也不参与。

  但这位村民讲述中的厚道人,在商场上的口碑却远不如在村庄里。朱建国说,张根玉入主煤矿后,并没有兑现每开1吨付给他2元的承诺,东方公司更是控诉与张根玉的合作就是一个骗取投资的陷阱。在山西省商务厅的信誉背书下,张根玉和东方公司签订了合作协议,约定双方在香港注册成立“中华煤炭能源集团有限公司”。通过中华煤炭投资1亿元人民币和东方公司发行价值3亿港元的股票,并购张根玉实际控制的太原三兴以及山西三兴等三家公司100%股权。

  但获得新的采矿证后,2007年张根玉与弟弟张新玉互为原被告,以投资未到位为由,要求撤销与东方公司签订的合作协议。他们的诉讼得到了当地法院和商务厅的支持。判决解除与东方公司签订的股权转让协议,恢复原股东身份。也就是说,东方公司4亿元投资尽失,从煤矿出局。

  如今,张根玉行踪成谜,当地人传说他去非洲津巴布韦开创新的事业。时至清明,本刊记者在三给村一户人家的丧宴上,见到了诉讼中的原告方——弟弟张新玉。他大约1.78米的身高,身着休闲西装,远远看去,反光的腰带和腕上的手表让他在村民中间显得与众不同。今年55岁的他头发乌黑,但脸上的皱纹很深,根根立起的短头发,看起来颇有霸气。他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彪悍的受害者

  从吕梁市区前往白家峁村的路上山沟延绵。因为水源稀缺,所以作物稀少单调。沟坡上仅有少量树木、杂草和大片裸露的黄黑色山地。生活在这里越来越艰难。从2007年起,年近70岁的成金文(化名)每个月要花4元多钱,到十几公里外的镇上买1.5吨水,用车拉回来,存入院子里挖的旱井。这是他和老伴一个月的用水量。虽然煤矿只断断续续开工3年,但已经留下了给村庄的伤害。本来就在枯竭的地下水更少了。成金文房子的外墙上,能看到明显的裂缝。他说是矿上挖煤后,地层下陷后出现的。用来收集雨水的旱井井壁上也同样出现了裂缝。“3米以上的位置都不能蓄水了。”成金文对本刊记者说。

  消失可能是这个村庄不可避免的命运。工业化在争夺村庄的人口。800多人的村庄,真正的常住人口不过百来人,有点能耐的青年人,都搬去吕梁离石市区居住。煤矿开采也会日渐侵蚀它的环境。“我们这里是定了要移民的村子。”成金文说。到那一天,村民们连跟煤矿的地利之便都失去了。他们并不打算反抗大势,只希望在和煤矿彻底断绝关系前拿到最大化的补偿,作为下一步去陌生地方生活的资本。这种弱者为了生计的反抗和争取,有时也会迸发出彪悍的力量。

  2008年,曾被赶离村庄的成平顺在一些村民的邀请下,重新回到村庄竞选村主任。“他承诺如果当选,什么事都不做,就去打官司,帮村子把煤矿拿回来。找到新的承包方后,每个村民分10万元。”成金文对本刊记者回忆。这个承诺得到白家峁村民的大力支持。为了防止贿选再度发生,选举前一个月,100多村民还去县政府上访,要求净化选举环境。“上访第二天,县里公安、人大、民政局、法院来村里,叫村民出来谈话,说不许贿选的事情。”这一年,成平顺高票当选。他确实为打官司四处奔走,甚至向最初的承包者刘志斌、朱建国问计。2009年6月30日,太原市中级人民法院做出一审判决,确认山西省国土资源厅2002年4月做出的变更行为违法,撤销该厅于2006年颁发的采矿许可证。

  这看起来是白家峁村在煤矿争夺战中最好的时光。不仅官司获胜,而且2009年山西省开始煤炭资源大整合,白家峁和邻近三家煤矿确定整合在一起。作为其中规模最大者,白家峁煤矿无论是被更大的资本整合,还是作为兼并主体,都有巨大的利润空间。这意味着村民们刚拿回的采矿权又升值了,他们兴高采烈地涌入矿区保卫资产。

  2009年7月1日清晨。“5点多,我们还在睡觉,村民们冲进矿区。先把办公楼顶竖着的山西三兴煤焦有限公司牌子中的‘三兴’两个字推倒,然后把我们从屋里赶出来。”一位当时在矿上的管理人员对本刊记者回忆,“他们拿着木棍和铲子,像赶小猪一样,把我们赶到矿区外面的公路,我们在那里露宿了3天。大部分矿工穿的没带,吃的也没有,连钱都来不及拿。我见势不好把屋里的几千块钱揣进兜里,露宿那几天,就用这点钱借给大家买吃的。后来公司和当地政府交涉,煤矿必须要人回去维护,不然井下瓦斯浓度超标会出危险,才让我们回去。但村民们又把矿区门口守住,不让我们出来。”

  在白家峁村民们最扬眉吐气的这段时间,弱者对弱者的折磨也不手软。据那位矿区的管理人员回忆,村民们每天分3批人值守。大部分村民守在矿区门口,不准人进出。环绕矿区约两里多的公路上,几辆摩托车来回执勤。发现外界试图与矿区内联络就打电话,大批村民很快赶到。严防死守下,矿工们3个月难以吃到青菜,公司的车只能晚上偷着来送给养。和矿区电话联络后,开到公路边把方便面等干粮推下山坡立刻就走。这位管理人员说自己想出去理发都不行,头发长到脖子后。“我们只好给公司打电话,说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们没法干了。”

  2009年10月12日中午,山西三兴的煤矿保安科科长李保明带着两大卡车打手包围了矿区,对守在那里的村民大打出手。4名村民在械斗中丧生,有死者的身体甚至被对方开着大卡车碾压。短暂享受3个月的主人翁快感后,村民们见识了资本与乡村戾气结合的血腥和恐怖。

  混乱

  成运强的人生可谓几经沉浮。2002年后,因村集体采矿证被改变性质一事被村民记恨。2007年到邻近的虎山煤矿拉煤,却卷入一起大股东和小股东的冲突,遭到殴打,弟弟成维秀被杀死,成运强被临县警方以黑社会罪上网通缉,后被判入狱4年。但2011年底的村集体换届选举中,他又被选为村主任。村民们解释他能获胜的原因是乡村行政区划的变化——在“撤乡并镇”改革后,白家峁村和邻近的两个自然村合并。新增加的400多人,在选票上占据新村庄的半壁江山,但并不分享煤矿利益,对成运强也无什么私人恩怨。成运强获得另两个自然村的大部分选票。至于一个刚结束牢狱之灾的人,何以得到他们的支持,又是一个新的“村庄铁幕”。

  总之,成运强像不倒翁一样又站了起来。据说他身后仍然有三兴公司的身影。虽然因为2009年的血案,山西三兴已经出局,但变更名称是这个故事里经常出现的伎俩。在临县政府出具的文件上,负责整合白家峁煤矿和其他三家煤矿的主体是紫鑫集团。这个看起来陌生的名称,背后是几家企业合体,据说三兴公司也有股份。

  白家峁煤矿的争夺越来越混乱。在血案发生后,朱建国积极介入处理,安抚村民,还联系了一家永宁煤焦有限公司,在2010年5月23日和村集体签了承包权转让合同。永宁已经将600万元付给了村集体。但当时的村主任成平顺并没有兑现给村民每人10万元的诺言,村民们拒不认可这份协议。2010年,政府组织村庄自主甄选承包主体,一共有5家煤矿企业参与竞争。它们各自寻找熟悉村庄的代理人,在村内活动拉选票。刘志斌也成为代理人之一——虽然在资本的舞台上,他是被解雇的龙套,但是在乡土社会中,他具备的人脉仍然有价值。

  事态发展让朱建国很生气。他认为自己和村庄签订的承包契约受到了忽视和侵犯。他写了封申诉书,质问政府在自己已经主持村庄与永宁公司签订合约后,为什么还组织村庄进行选举,“造成村民两死者不埋,14个伤者不出院”。政府这么做,“到底是在支持村民卖什么?采矿权、经营权,还是财产权?”他给本刊记者一张法院的判决书,判定他主持的永宁煤焦有限责任公司与白家峁村委会签订的煤矿转让合同书有效。但显然和这个煤矿历史上出现过的无数纸判决一样,没有人理会它的效力。

  国家从2002年推行煤业改革,由关闭小煤矿开始资源整合,所有政策的指向都是希望用大资本替换小庄家,求得煤矿生产的安全和效益。但在白家峁煤矿的链条中出现过的最大买家已经退出了。东方公司在发给本刊记者的采访回函中称:公司已于2010年7月31日与山西省合作方签署和解合约。东方公司同意收回和解金额1.92亿港元。基于尊重和解合约精神,东方公司管理层无意再对此事发言。“这不是个大的损失。我们是国际大集团,还撑得住。”一位公司高管解释,“和解是无奈之举,因为耗不起那么多时间。”公司现在国际上做石油生意。白家峁煤矿的纠纷给他们的教训是,绝不再回这个地方来做生意。

  煤矿又回到本地人的混战,最大的资本家就在邻县隔壁的煤炭大市柳林。为了在竞争中占得一席之地,合约尚未签订,至少有3家企业直接给村民的银行卡上打钱,有两家给12万元,有一家给6万元,说起这个混战的结果,县里官员呵呵笑着对本刊记者说:“现在老百姓可是得了实惠了。”

  “本来很简单的事情,现在被搞得特别复杂。特别是每个公司背后都可能有官员的支持。但你不知道背后是谁!我已经烦了。”朱建国抱怨着。他开着银色保时捷,熟练地在吕梁夜色的车流中穿行。虽然刘志斌评价他“没什么文化,农民出身,现在也是农民”,但他在这里生长,熟悉这里的规则。他现在经营着一家枣业公司,与国家大力推行的生态农业相关,而且自认还是解决煤矿问题的关键人物——他还保留着村集体最初和他签订的50年承包协议。“不跟我解除承包关系,到国土厅办证时能通过吗?”

  停滞

  孙正发还留在矿上。他从2004年被聘请到矿上做经营管理,帮助煤矿从一开始年产1万多吨提高到现在最高年产量70万吨。按照孙正发的管理经验,煤矿赚钱靠的是扩大产量。但白家峁煤矿争夺最激烈的战场从来不在这一环节。相比村集体的频频换人,采矿证所有人几度易手,一线的管理人员却近10年没有变化。

  每隔两天,孙正发和几个工人要下井排一次水,这是矿上现在唯一的工作。他们从一个斜式井筒口,步行700米到排水作业点。血案发生后煤矿即被关停,3年没开工的井筒周围一片废土。井口用帆布遮挡一半,露出森森冷气和深不见底的黑暗。孙正发说他还留在这里的一个原因是:“这个煤矿最安全。天然条件好,别的煤矿瓦斯浓度有10加瓦,这个煤矿只有0.03加瓦,停工3天都不会超限。井下安装了智能化的电子保护开关,花500多万元配置了两套铲煤机和运输机,井下采煤不用放炮。”

  但这个“最安全的煤矿”已经要被淘汰了。国家对煤矿开工的新标准是年产量120万吨。这意味着如果要跟上国家的新标准,煤矿必须要做结构性的改变。“原来的供电系统已经不能用了,要独立的3.5万伏高压系统。当初花2000多万元建的斜式井筒、400多万元建的运输带都要换。”孙正发对本刊记者说。

  更重要的是,那张价值4亿元的采矿证已经消失了。2009年10月16日,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做出判决,认定山西省国土资源厅2002年为山西三兴办的采矿许可证的行政行为违法,判决撤销山西省国土资源厅颁发给山西三兴的证号为1400000633097采矿许可证。新的采矿证不知何时可以办好。复杂的争斗格局已成,村民、村集体、地方政府、煤业公司……任何一种力量都有可能影响局势,阻止煤矿复工。但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决定局势,推动煤矿复工。

  2012年4月的白家峁,天色澄蓝。看不到飞扬的煤灰和黑烟,不停吹拂的窜沟风,荡涤了黄土高坡上的尘土,山峦显出一张沧桑却干净安宁的脸。一位当地煤矿业内人士告诉本刊记者:“向白家峁煤矿学习”已经成为当地村庄的口号。邻县20多家村管煤矿,正常开工的寥寥无几。

  村民们并不在意村庄经历对大局的影响。当本刊记者第三次来到这个村庄时,他们重点想谈的是村里还有20多个嫁出村庄但户口没有迁出去的女儿,她们在村里有土地,有选票,却没有得到几家公司的20多万元打款。这是村庄最现实的新问题。村民们一个一个对记者数出她们的名字:成文平、成元春、郝彩林、成银梅……这个村庄和煤矿的故事,如此跌宕起伏又微不足道。

  煤炭大亨,财富与时势

  邢利斌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是以这种方式亮相在全国公众面前:三亚亚龙湾一场所谓的“7000万元”婚礼,使他成为符号化“煤老板”的一个代表,奢侈,加上暴发户色彩,巩固了人们对煤老板的固有印象。只有接触到邢利斌和他庞大的能源帝国,才能明白,那场婚礼实在只是最表象符号。

  以邢利斌在山西所掌握的资源,他的实力远远超过了人们的想象:2012年,他的集团资产总额已经超过了660多亿元,这才是48岁的邢利斌的真实身价。现在,他旗下的农业集团又开始对他老家柳林留誉镇15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整体开发,涉及18个行政村,54个自然村,2万多村里人。

  邢利斌的身家不是我们观察的主体,让我们好奇的是他的扩张之路。这10年,是中国煤炭企业不断制定规则,整个行业重组的10年,煤炭巨头逐渐占据了主导地位,而兴盛一时的小煤矿逐渐退出战场,当初平常的邢利斌如何崛起,如何利用规则和政策,成为值得关注的主题。

  一场被夸大的婚礼

  4月4日,清明节,邢利斌即使已经是柳林县,乃至山西省、当下中国的顶级“富商巨贾”,可是今天的活动还是乡土得有些过分:他家乡在柳林县的留誉镇,这天上坟的留誉镇在外地工作的人们都被请到他开办的五星级酒店,开个座谈会。

  座谈会有两个主题,一是解释整体开发家乡镇的初衷;二是说明他为女儿办的婚礼,只不过花了1700多万元,外界夸大成了7000万元。他非常重视和本乡本土的人们的关系,所有的留誉镇在外工作的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来了,大概是觉得没有外人的缘故,邢利斌介绍自己女儿的婚礼情况也特别直接,并不掩饰。

  他用家乡话说道:那是3月18日,本来是想在家乡举办女儿的婚礼,男方家庭虽然在广东韶关,可并不反对在留誉的婚礼计划,不过一经计算就被难住了。如果在柳誉镇举行婚礼,他自己企业的2万员工都会来参加,这是无法阻拦的;加上留誉镇的乡亲,初步估算有3万人,还不算外界的合作伙伴和领导,手下的办事人员劝阻说:光车就能把从柳林到留誉镇的公路挤满,这还不得让整个柳林县崩溃了。而要在目前还很简陋的留誉镇要做出3万人的饭来,几乎是天方夜谭。

  此前,我们正好走了这条从柳林到留誉镇的公路,让人有非常兴趣地是,40多公里的道路两旁,几乎所有的事物都和邢利斌有关系,从第一个煤矿兴无煤矿,到金家庄煤矿,再到洗煤厂,路两旁各种甲醚、甲醛项目,包括因煤矿塌陷被拆迁到山顶上的双枣疙瘩村,无一不属于他或者是他出钱的项目,甚至公路两侧的山地也全部是由他出资平垦、种植松树的,而终点站留誉镇更是这样,他将用10年时间,投资百亿元,把整个区域内的154平方公里荒山改造成农业基地。

  与属于他的“联盛农业”的一位员工聊天,说到邢利斌,他们尊称“老板”的这位,员工兴致勃勃地说:古代的诸侯国还没老板的地盘大呢。一句话,暴露了他在当地人心目中的地位。

  回到清明座谈会的现场:尽管邢利斌愿意把婚礼放在留誉操办,可是不仅仅留誉,甚至太原市都难以找到满足3万人就座的巨型现场。最后决定,把婚礼放在海南三亚,整个自己内部员工严格控制参加,只有中高层管理人员才能参加;200多名员工加上家属,这就有400多人,前后用了七个旅行社的资源才买到飞机票。联盛集团的一位高层解释:外界传说中的包机不属实,因为他们找航空公司协商过,可是航空公司一口拒绝。所以分坐了多架飞机前往。

  时至今日,邢利斌竭力淡化去三亚是为女儿办婚礼的色彩,不过细细研究起来,去三亚确实有多重目的:一是公司若干年前就投资了几十亿元在三亚开发房地产项目,拿了近千亩土地,可是多数本部员工觉得,这个项目在目前市场低迷的情况下并不甚好,为了向高层员工证实自己的投资准确性,他决定房地产项目开盘的仪式上召集柳林本部的员工参与,并且许诺他们可以八折购买;另外,联盛集团10周年庆典也一并解决,公司的高层员工向我解释:邢利斌真是低调的,除了一些朋友之外,许多邀请而来的歌星一开始并不知道他要嫁女儿。

  婚礼在下午举办,17日,公司的几百名员工已经到了,他们也没有包下酒店,亚龙湾的丽兹卡尔顿、万豪和希尔顿三家酒店都拒绝整体包下来的方案,以丽兹卡尔顿为例,他们只答应准备出2/3的客房,另外的部分要留给酒店的常驻客人和一些游客,这2/3的房间价格并不便宜,因为酒店的理由是,你们集团客户,往往要制造酒店的资源紧张,比如吃饭场地和公用设施,所以不能折扣。而且,婚礼的封闭现场他们也不能做到,因为酒店是开放场所,这也使柳林本部来的员工大为吃惊:有钱也不能决定一切?

  公司的员工们并不清闲,他们要忙着接待各方来客。婚礼虽然早就交给北京的一家婚庆公司,可是客人之多超出想象。男方父亲是韶关一家水泥企业的老总,家产也近千万元,不过和邢利斌比起来就很小了。男方家庭出了200万元左右的婚礼费用,邢利斌为整个海南之行支付了1500万元,包括晚上演唱会的费用,所以7000万元确实属于臆想。

  邢的大女儿23岁,她和在英国结识的男友早早成婚,也是满足邢的要求,邢利斌总觉得自己陪伴女儿的时间不够多,所以希望这次婚礼操办的隆重一些。按照邢的财富,这次婚礼也并不过分。婚庆公司的司仪同时也是北京电视台某频道的主持人,号称中国“婚庆第一主持人”。现在山西煤炭富豪们的婚礼普遍流行在北京找婚庆公司,这个也不稀奇。只有一点与众不同,在婚礼举办前一天的海南三亚,因为参加婚礼的人数众多,所以,普遍的传言开始在亚龙湾疯传:这将是三亚最隆重的婚礼之一,也是少数的顶级婚礼。司仪也忍不住兴奋之意,在自己的微博里证实了这一消息。

  婚礼上,人们普遍记住的是那列法拉利车队,不过,确实只有一辆是姑姑、叔叔们赠送的陪嫁,另外几辆是朋友们开来撑场面的。另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情,是邢利斌在所有的场面上都礼让男方家庭,都要求男方先行,并且强调是对方娶媳妇,尽管他出资更多。这点也被公司的员工们认为是老板低调的表现。

  真正引起轰动的,是晚上的演唱会,演唱会以联盛集团三亚演唱会为名,有点模糊,因为不能庆祝地产开盘,也不能庆祝婚礼,最好的名义是联盛集团的10周年庆典,可是也不太好明说。朱军,周涛主持,他们是邢利斌的老熟人,嘉宾有阎维文,殷秀梅,李玉刚、冯巩等人,这些人都受邢的邀请而来,邀请方并没有出钱,原因并不复杂:在过去的10年里,邢利斌一直出资在山西省或者北京举办大量演唱会:有的是为山西省的某项庆典,包括去年山西省庆祝建党90周年;有的是慈善义演,如北京儿童医院的义演,他是赞助人。这批人已经和他比较熟悉,很多成了朋友,听说他嫁女儿(虽然演唱会不是以嫁女儿的名义),但是他们也都没有要钱。而不认识的歌星确实不知道这场演唱会的实质内容,比如韩红,比如范玮琪,她们只是当成了一次寻常的走穴。至于周杰伦等人也来到现场,则是谣言。

  也就是因为演唱会的轰动,使得这场婚礼通过微博迅速传播,成为目前中国堪与明星婚礼一样引发关注,但是更为神秘的另一类型:富豪婚礼。

  兴无煤矿改革:山西煤矿股改的先河

  不过,这么多演艺界的朋友给邢捧场,还是说明了他的人脉旺盛:许多煤老板爱认识演艺界的人士,因为演艺圈的人脉复杂,可以轻易形成复杂的人际网络,这些人际网络覆盖了名校、权力机构和高层领导。邢利斌似乎很少动用这些关系帮助他的家庭解决问题,像别的煤老板会利用关系帮助孩子上名校。他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在国外读书,并不需要解决就学问题。他之所以认识他们,就是因为他经常赞助大型活动。

  邢利斌在北京的关系不仅仅是这些演艺界的朋友,一位熟悉山西煤老板的人说:在北京,要打通关系并不太难,刚开始都是谁也不认识谁,可是认识人很简单,有钱,有项目,马上就能在身边聚拢一些圈子,这也是山西煤老板目前普遍做的事情。“他们急于寻找新项目扩张,而北京一向是各种或真或假的新项目集中地。”

  煤老板身份很有利:他们只要认识一个人,就能迅速认识一个圈子,因为他并不是为了借钱,而是有钱对接项目,会激发很多人聚拢来,因为人人都有希望从中获取利益。

  2007年之后,邢利斌有许多项目涉及大型央企和各部委,所以他来北京特别多。不过,这些接触对于邢来说并不陌生。2002年,从他接手第一个县办企业兴无煤矿开始,他就一直和各级官员交往。这种关系并非人们想象的那么复杂,而是煤炭政策的不确定性,使他和官员们在很大程度上成为共同体。

  2002年,柳林县属的兴无煤矿面临破产,当时煤炭价格低迷,该煤矿是县里的包袱。按照统计数字,2001年,全县煤炭企业欠税达1亿元,欠发工资5000万元;年产量60万吨的兴无煤矿是全县最大的国企,一年上交税费720万元,管理费则要700万元,债务累积到了1.9亿元。当时的县城体改委主任王勇回忆,煤矿有一个90万吨的洗煤厂项目,可是几年都没有建成,每次有领导来考察,矿长就只能拿图纸出来。

  县政府非常想把煤矿抛出手,中国矿大管理学院副院长安景文回溯当时,让我们能看到煤炭行业不景气时期的情境:上世纪80年代政府鼓励老少边穷地区开发煤矿,所以像柳林这种穷困地区多了很多地方煤矿。这种煤矿不同于国有大型煤矿,没有自己的销售渠道,生产的很多煤找人也卖不出去,加上没有运输能力,虽然也属于资源,可是这种资源一直在90年代都显得很“笨拙”,正赶上整个煤炭行业的“冬天”,地方煤矿特别难熬。

  在这种压力下,地方煤矿上比不得大煤矿,而下与煤老板的小煤矿相比,甚至也很糟糕。小煤矿养活人少,会营销,还能活下去。而地方煤矿需要执行国家各种政策,包括安全投入,成本本身就大,二者成本相差悬殊。当时兴无煤矿就是后者的情况,所以,地方政府动起将其出售的念头,并不奇怪。“还是制度出了毛病。”

  现在很多人质疑兴无煤矿是“白菜价”,实际上,这种说法有值得推敲的地方。当时整体煤价低迷,兴无煤矿8000万元出售的价格并不算低。值得质疑的地方是,虽然属于地方煤矿,可是毕竟是国有企业,可以出售给私人吗?

  安景文解释:就是因为地方煤矿的特殊属性,不属于国有大型煤矿,所以在各种管理上比较疏松,可以利用承包等名义出售,钻了很多政策的空子。不过,兴无煤矿的出售,不是承包,而是股权转移,更属于当时的灰色地带,考察兴无煤矿的转让史,不仅能看出邢利斌的发家奇迹,也能看出一个煤矿的改革是如何渐变成政府政策的——兴无煤矿是山西第一个股权转让的国有煤矿。

  当时的山西柳林县县委书记李润林后来调往广东省,他的政绩一向不错,平息过当地的群体性事件,不过最大功绩是促进了地方经济发展,直接起点就是兴无煤矿的改革。多年以后,他和广东媒体还回忆起当时兴无煤矿出售的情景:当时他还想把兴无煤矿转卖给国有企业,找到了中煤集团,据说当时要价为6000万元,可是中煤集团派驻会计组进行调查,三天查验下来,决定只出5000万元的价格,交易未成;而兴无煤矿当时的领导也被县政府号召承包,出资额度是内部价格,只要2000万元,可是厂领导也拒绝了,主要还是债务太高。最后李润林提出了改变路径,直接面对社会转让股权。6月8日,县内外有6家企业参与竞标,邢利斌出价8000万元,拿到了兴无煤矿——这个转让之所以被争议,就在于当时国有煤矿基本上是以承包面目出现,一年上交多少钱,而直接转让股权的绝无仅有。

  在清明节的会议现场,柳林县的一些领导也在座,他们回忆当时的情景充满了风险:当时柳林县为了证明自己行为的合法性,专门找了山西省委宣传部,想把这一转让做成报道发在山西各大媒体,结果被拒绝。一片“卖煤矿”的批判声起,更大压力来自山西省委在2003年发文,声称“国有煤炭企业不允许进行股权转让和托管”。

  但是在柳林,乃至整个吕梁地区,凭借着自己多年来的关系经营,更凭借他的一系列承诺:“税不少交,工资不少发,尽快把洗煤厂建成。”不仅让李润林坚定支持他,还获得了当时吕梁市委书记郭海亮等人的支持,他们明确下来的说法是:把企业还给社会,政府退出竞争性经济领域。

  邢利斌确实做到了4个月就把洗煤厂的项目完成,并且还提高了矿工工资。不过当时他的资产不丰厚,具体有多少,却很难有准确判断。他所出资的8000万元里面据说只有1000万元是他自己的,剩下的属于拆借行为。这些拆借名义上不属于高利贷,可是利息往往比高利贷还高,因为直接拿到的是股权,邢利斌花了几年时间才把这些旧债清理干净。这也是邢利斌被众人视为胆大的原因。好就好在,2003年,煤炭价格扶摇直上,他赶上了好时机。

  安景文觉得,邢利斌的股权转让基本上还奉行了市场规则,很难在里面找出漏洞。当然,前提是他发现了煤炭资源的重要性,而他的大胆起了决定性作用。“再然后就是运气了。”

  当时柳林县的县委书记李润林请来了省社科院李留澜院长,他比较认可柳林的做法,直接写了调查报告,最后报告辗转送到了省长张宝顺的手中。这是2003年的事情,当时山西小煤矿在各地开花,与此同时,矿难频发,如果减少煤矿数量,把小煤矿和大煤矿进行股权整合,是不是可以改变矿难的窘境呢?

  事实上,邢利斌的大量投入,确实造成了兴无煤矿的矿难减少。这种做法在省长的推动下,山西临汾首先进行了改革。2004年里的6个月不到的时间,300家煤矿被整合成了200多家,在整合的同时,煤炭企业要交纳矿业权价款,山西省政府一次性收到了17亿元的款项,这笔款项,后来又被称为“资源使用费”。

  争论了几年的转让问题终于在2005年6月以《关于推进煤炭企业资源整合和有偿使用的意见(试行)》出台,矿权改革以皆大欢喜的面目进行:政府收到了大量补偿款,而煤老板则获得了矿权,名正言顺。张宝顺后来升任省委书记,他和李留澜提到,矿权转让和柳林调查有很大关系。后来视察柳林的时候,他对李润林说:山西的矿权改革,柳林改得最早。

  2004年,柳林的矿权改革基本结束,86家煤炭企业基本改革完毕。与此同时,矿主们为了增加收入,基本上都进行了技术改造。在最早的时候,柳林的煤矿都养骡子来拖煤,可是在煤炭业飙升时代,这些都成了陈迹,整个县城的技术改造资金达到了43亿元左右,其中邢利斌又是带头者。

  煤炭价格自2003年之后的暴涨成为技改的动力和支持,两者相互补充。邢利斌的运气好到出奇,通过进一步技改,资源回采率加大,兴无煤矿成为山西省四大煤矿之一,他的身价也每天都在上涨。这种暴涨,使他在2007年付出3亿元左右的煤炭资源使用费的时候一点也不紧张。

  邢利斌起家记:技改背后的煤矿大亨

  邢利斌1990年毕业于山西大学法律系。第一代山西煤炭富豪中,少有这样的高学历,多的是没怎么读过书的农民,有的从拉驴车开始,在小矿上装煤拉出去卖,一车卖几块钱而已,胆子大的借了钱,承包了村集体的煤矿,几经周折发了大财。联盛集团一位高管是邢利斌的老同学,他们在柳林一中读高中时就是校友,读高三的邢利斌是学生会主席,读高一的他也在学生会,多年一直来往甚密。他向我们回忆当年的邢利斌头脑灵活,在高中就联合学生举办了全县城的迎新晚会。大学毕业后,他做出了新选择:“他根本看不上搞法律的,认为那没有前途,当时就想着毕业回来要搞煤矿。”

  大学毕业之后,邢利斌在与柳林县相邻的中阳县承包了一个铁厂,他的一位同乡记得邢利斌承包铁厂后的第一个春节去他家吃饭的情景:“邢和我的亲戚说,承包铁厂算啥,我的目标是兴无煤矿。他走了以后,我家的长辈都觉得这小子太狂妄了,兴无煤矿可是当时柳林县的国营第一大矿,他父亲也就是乡镇里一个没有上层面的小干部,家庭条件非常一般,年纪轻轻的凭啥敢说这种话。”

  离石县,现在的吕梁市市政府所在地,也是煤老板辈出的地方,这里一个熟悉邢利斌的煤老板对我们说:“他点子好,只要看中的东西,即使是10倍、20倍的价格也要得到手,项目都能立得起来,但立起来他又开始干别的,项目维护的不好,反而是以前跟过他的人,做他以前做过的事,现在都发了大财。”90年代,邢利斌又搞过小焦化厂和钢厂。当时焦炭和钢铁这些下游产品远比煤炭的销路要好,煤炭不好卖,焦化厂赊账拉煤出去,很多企业因此陷入了三角债而破产。焦炭价格好的年景不多,“邢利斌1993年的时候已经成了亿万富翁,但后来因为陷入了债务关系,再加上焦炭价格下跌,很快又破了产,只剩下几百万元而已”。熟悉邢利斌的煤老板说。

  邢利斌最初投资的几笔生意里面,现在唯一坚持下来的是当时价格一直低迷的煤矿——金家庄煤矿,现在已经成了他的摇钱树。1990年,邢利斌承包了柳林县的这个乡办煤矿,当时只是一个产量极低、很不起眼的小矿。

  1992年,虽然国家逐步放开了煤价,让煤价走向市场,但电煤价格仍处于“计划煤”和“市场煤”的双重价格体系之下。2002年国家才取消了“政府指导价”,电煤价格实现市场化,但为了控制动力煤价格的异常波动,政府仍然对动力煤价格进行干预。这些复杂的背景,对于邢利斌起家有很大关系,他那时候也深受这种波动影响。长期以来,金家庄煤矿并没有扩大再生产,原因就在于煤矿价格低迷。

  原山西省社科院研究员夏冰向我们介绍:“1992年实行价格双轨制之后,一直到1997年,煤炭价格始终走低,市场化并没有对煤价产生冲击,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本世纪初。大同煤业集团当时很多职工下了岗,从经理到一线的职工,当时有个口号是‘人人两百八,共同渡难关’,即每个人每月工资都只发280元,很多人要到菜市场捡菜帮子回来吃。”大企业生产的煤炭产量在不断下降。

  与之相比,小煤矿的情况要好得多。小煤矿当时主要满足省内需求,与国家控制电煤价格相比,省内销售的煤炭价格混乱。离石县一位煤老板告诉我们,小煤矿使用人力挖煤,成本极低,即使用上了一些简单的工具,每吨价格也不过70元左右,“大矿的成本则要200多元,小矿条件好一点的几十元,单靠人工来挖,一吨也就几块钱成本。当时煤炭价格是在小煤矿这个市场上逐渐形成的,如果你找到了买家,价格可以自行商定,虽然当时价格不算高,但成本永远都只有70元,暴富可能不现实,但赚头一直都是有的”。

  这种局面,在2000年之后逐渐改变。太原理工大学教授王汉斌分析当时国家背景:“进入本世纪,直接、间接用煤的行业越来越多,火电装机容量成倍地增长,全国对煤炭的需求量大增,原来进口的较为便宜的韩国煤因为国际能源纠纷也进不来了,再加上它的供应量有限,对国内煤矿的需求量大增,煤炭价格也开始快速上涨。”

  抓住这个机会的煤矿才能生存,无论是国有还是民营,虽然邢利斌“收手不好”,但他手中握着金家庄煤矿一直没放。金家庄煤矿原本是规模极小的乡办煤矿,邢利斌买下之后不断投资进行技术改造,扩大生产规模,2000年之后,金家庄煤矿的产量达到了60万吨。这成了邢利斌资产飞跃的起点。

  2002年,他以金家庄煤业有限公司的名义,买断柳林县兴无煤矿全部国有资产。只能说他看得准,下手也狠。2003年开始,他投资了六七亿元,对自己直属的兴无、金家庄、王家沟等煤矿施行整体技术改造,对所有的矿井全部进行了改造,其中寨崖底煤矿把三个小煤矿整合在一起,花了3年时间,投资了1.44亿元。金家庄煤矿成为吕梁第一个全机械化、并可以24小时监控生产的煤矿。

  各矿井摆脱了小煤矿的那种局面。这就意味着,第一,没有安全事故的后顾之忧,他和政府可以保持良性循环的关系;第二,机械化采煤使得生产能力大增,本来只能采60万吨煤的煤矿,可能一下子扩大好几倍,最基本的开采率也扩大了60%以上。这些煤矿自然而然成为优质资源,不仅不会被兼并,还成为日后在香港上市的基础。

  一般人没有他这种能力和气魄。温州人王有准1983年就到了山西,在煤矿里承包工程。他在山西买过两次煤矿,两次都被整合掉了。2003年,温州资本大量进入山西煤炭行业之时,王有准买下一处小煤矿,“人工挖,能挖多少是多少,根本不上规模,每年能收入几十万元”。这个煤矿因为规模太小很快被关停。2005年,他又在离石与当地村民合资承包了村集体的煤矿,并把这座煤矿的产量提高到年产30万吨。王有准按照村集体和原来几个老股东的股份比例,每年给村里分红。2008年山西启动更大规模的煤炭资源整合,王有准的煤矿被桃园公司兼并。

  小打小闹,不成气候。不过在王有准看来,根本原因是像他这样的小老板根本无力进行技术改造,扩大生产规模。他算了技改的一笔账:“如果产量从5万吨提高到30万吨,改扩建的成本大概在300万元。”当时和村民合作经营煤矿时,王有准带了200多万元现金到村里。“改扩建的成本包括:移民、绿化、修路、盖工厂大楼,再加上煤矿的审批需要各处打点,一共花了300多万元,每年给村民的分红还不算在内。如果要提高到90万吨、120万吨,就需要上亿元的投入。”

  这样一来,小煤老板就逐渐被挤出煤炭行业,而邢利斌这样已经积累了大量财富的煤炭老板则始终在进行进一步的技术改造。投入和产出相比,还是划算的。

  国家政策鼓励大煤矿的生存,王汉斌说:“要提高到300万吨的年产量,企业没有3个亿根本开不了工。”

  巨头诞生的年代

  煤矿生死背后,不仅有个人的气魄,还有能否顺应政策潮流的努力。邢利斌在这点上胜过了多数人。“温州商人都是来投机的,买煤矿相当于炒股,不像山西老板实实在在是要挖煤的。”王汉斌说,2003年金融危机之后,来山西投资煤矿的温州商人大量增加。“挖煤就是挖钱,我认识一个温州人,手里囤了17个矿,他们没打算长期做,2007年资源整合之前都转手卖掉了。当时煤炭价格高,涨得也厉害,一个大矿能卖十几亿元;一天的纯利能买一个宝马760,吃顿饭的价钱就要花上20万元。”许多人都说山西煤老板能花钱,实际上,温州人也不弱,不过尽管浙江商人当时蜂拥而来,但是他们拿到的以小煤矿居多。

  近几年山西省政府不停地整合煤炭资源,煤矿规模跟不上政策要求的煤老板被不断挤出这个行业。资源整合,温州商人现在几乎已经被行业洗牌殆尽。一位专家说:“资源整合,政府要硬起来,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温州人感觉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甚至浙江省省长都要求来和山西省政府商谈此事,但山西省对此态度坚决。”

  王有准2005年投资的煤矿经过3年只赚了100万元,这还是在“没出过事”的情况下,现在他已经彻底放弃了在山西投资煤矿,而把目光投向了内蒙古。桃园公司对他的补偿,“刚够本钱”,“评估一下矿上的资源有多少,以及当时买矿交的资源价款,几百万元而已”。

  2009年,山西省政府对煤矿的整合要求是,单井生产规模达到每年120万吨的矿井才能成为资源整合的主体,可以和其他矿井整合成为一个新的企业,整体规模达到每年300万吨,这样仍可继续生产,而王有准的小煤矿是“绝对上不了120万吨”的,于是他只能等待被大矿吞并的命运。

  不过,这里面并没有地域歧视,更多的是资源大小的区分。本地小煤矿也面临着同样的命运。吕梁泰化集团的张子玉在当地也很有名气,他从加油站起家,后进入煤矿行业,成为身家近10亿元的老板,不过他出名不是因为他的财产,而是因为在离石镇办了一场邀请董文华前来的婚礼,外加慈善捐款很多,包括他和盲人妻子始终恩爱的故事也使他在当地名声大振。

  张子玉是个很坦诚的人,尽管身家10亿元也算得巨富,但在巨头时代,他的生意还是太小,属于小煤矿企业。他告诉我们他所经历的煤炭行业的资源整合:他的一个120万吨生产规模的煤矿,寻找到了邻近区域的东江集团的一个100多万吨规模的煤矿,两者进行了合并,勉强到达了300万吨规模,他们合作注册成立了一个新的集团公司,集团整合其他煤矿后才符合政府要求,可以正常开采。

  而他以前从私人手中购买的几个小煤矿,基本陷于停产状态:虽然生产的时候每年也能带来近千万元的收入,可是因规模太小,受地理位置、井田面积所限,根本无法整合,只能送给了另一个吕梁的煤炭巨头贾廷亮的公司,这是一位和邢利斌齐名的当地煤炭巨头。“几千万元的收入就这么给了贾廷亮,其实是无奈之举,他也不想要,他要了也没办法整合。煤矿太小,机器过不来采不了,现在国家又不允许人工采。别人也给我一个附近9万吨的小煤矿,我也没办法整合。”

  张子玉从1993年承包加油站起家,2001年才涉足煤炭行业。他买的第一个煤矿在离石的白家庄,严格意义上讲,那连煤矿都算不上,只是一个私人开的坑口,名叫沙药沟,年产量只有七八十吨,“骡子车拉的那种”,买的时候花了140万元,自己再投入几十万元增加生产规模,2003年沙药沟坑口的年产量只有400多吨,又赶上煤炭价格已经有100多元,虽然经营时间不长,但张子玉对此“已经有判断了,学会了怎样经营,首先要把安全抓好”。此后,他又买下了若干小煤矿,可是因为资源有限等原因,一直没有扩大生产规模,随后便在一轮轮的资源整合中被大煤矿吞并。

  截至目前,山西煤炭资源整合之后的矿井数量减少至1053处,矿井平均单井规模提高到120万吨/年,全部实现机械化开采,全省主体整合企业减少到130个,其中民营企业办矿主体和矿井数量占到全省总数的30%。“并不是国进民退,而是有实力者得到了更多的机会。”

  资源整合的一大原因,是防止煤炭资源的浪费。“多年来好多山西的小煤窑私挖乱采,采矿的方式被形象地称为‘老鼠打洞’,挖一个3米宽的洞口,挖一个洞,哪好挖就挖哪,‘吃肥丢瘦’,浪费了大量资源。”

  王汉斌说:“2004年之后,煤矿产权和资源价款的问题提上日程,但是资源价格太低,有些煤矿的回采率连3%都达不到,有些专家实在看不过去了,认为国家资源浪费太大,于是提出要求政府整合煤炭资源,取缔小煤矿,提高资源回采率。”

  按照2006年颁布的《山西省煤炭资源整合和有偿使用办法》中的附录规定,王汉斌说:“平均下来,煤炭资源价款的价格在每吨1.5元,如果是2.5元就已经是非常好的煤炭了。”

  “2008年,省长王君召集专家开会,觉得前期资源整合不够彻底,效果不好,希望专家能给出意见,在资源的可持续利用和生产安全两个方面给出有效的解决方案。我当时第一个站出来说,一定要集团化,这样才能有效益。在此之后,山西煤炭资源整合的力度大大加强了。”王汉斌说,2008年煤炭资源整合的要求是,生产规模3万吨以下、井田面积0.6平方公里以下的煤矿要归到大的煤矿集团里,合并成生产规模9万吨以上的煤矿,但煤矿出事的还是很多。之后,这个关系煤矿生死的生产规模限制一下子变成了120万吨,只有年产量120万吨以上的煤矿才有资格成为整合的主体,在这个过程中,只有那些实力雄厚的企业才能在山西煤炭剧烈变局中生存下来。“到了2009年,人们才开始知道煤老板到底有多少钱,以前他们的财富都是暗的。”王汉斌说,民营煤矿在资源整合中入股、参股,拥有的资产被重新评估,这些隐匿的富翁才逐渐浮出水面。

  “现在国家对煤炭的需求仍然处于紧缺状态。”王汉斌说,“虽然现在每年有30亿吨的煤炭需求量,但现在煤矿的审批程序变得极为严格,千万吨级以下的煤矿已经很难被批准开采,在一些资源不够好的地方,500万吨的煤矿偶尔会被批准。现在的煤矿全部都是机械化生产,国有煤矿的整体回采率已经达到了70%以上。”煤炭行业无论在资金投入上,还是生产规模上都逐渐成为巨头行业。

  不过更真实的原因还在一个,一位参与过山西煤炭资源整合规划的煤炭专家告诉我们:“最打动政府的并不是资源浪费,山西省政府资源整合的第一因素是当权者丢官的问题。山西老百姓说得好,在山西当省长,那是一个高危行业。连续两任山西省长,都因为矿难问题去职,当权者为了自保,必然对煤炭安全问题大加重视。客观上,资源整合在全国创了一个先河。”而大煤矿采用全机械作业,能够使矿难尽量减少,这个道理,在慢慢摸索中越来越清晰。

  煤炭主的选择:扩大或消隐

  与邢利斌嫁女儿的轰动相比,张子玉儿子的婚礼“低调”得多。今年3月,张子玉的儿子娶了离石区国税局局长的女儿,一对新人的婚礼在离石的五星级酒店吕梁国际大酒店举行。这场并不为外人所熟悉的婚礼当时在离石轰动一时,婚礼开席200多桌,每桌饭菜标准超过8000元,加上每桌2000多元的酒水,喜宴花费200多万元。最昂贵的菜,是一道佛跳墙,张子玉说,让没吃过的亲朋好友尝尝。

  他把自己办婚礼也称为“报答社会”,来参加的很少领导,倒都是早年和他有交往的人。参加婚礼的宾客,送礼不得超过200元,上礼的客人还会获赠一套200多元的纪念品。婚礼由北京市一家婚庆公司承担,婚庆费200万元。张子玉说,这是他在北京考察了很多天之后做出的选择,因为这家婚庆公司“创意很好”。

  婚礼当晚在吕梁影剧院同样上演了一场明星晚会,晚会最大的腕儿是董文华,其次是相声演员周伟和女子十二乐坊,剩下的是当地吕梁歌舞团的演员。之所以请董文华,是因为她只要30万元的出场费,其他明星出场费叫价要60万元。晚会耗资100多万元。婚礼上还出现了6辆凯迪拉克的车队,这种场面使得张子玉在当地的名声并不比邢利斌小。

  但是,在生意上,与邢利斌相比,张子玉更为保守,对此他并不讳言:“邢利斌在三亚请的是领导和生意合作伙伴。他的志向是全国,全世界;我不出去,我只在吕梁活动,所以请的是老乡,都是当地人。”

  他对煤炭行业未来发展的判断也和邢利斌不一样:“越大不一定越安全。很多人都是负债经营,虽然兼并了越来越多的矿,可是手里还欠着几亿元的银行贷款;我是有一块就经营八毛钱。银行贷款我都不要,利息都顾不得。”最近银行准备贷款1亿元给张子玉,他到目前还没有答应。他坚持有多大能耐做多大买卖,不愿在煤炭领域轻易扩大规模,目前手中的煤矿只剩与东江集团合作的一座。

  张子玉已经转向了房地产生意。离石地处山区,城市建设用地资源有限,已经竣工和正在建设的高层住宅林立,房地产价格平均已经达到5000元/平方米左右,甚至超过了省会太原,在一个山区的县城里看到无数幢新竣工的高楼,还是很奇怪的,要知道,和柳林一样,10年前,这里还非常贫困。

  张子玉是在离石投资最多的房地产商,总共有六七座高层建筑在他旗下。他同样和政府关系良好,多年来,他做了很多公益事业,已经连续赞助10年的离石各界篮球比赛及其他各种文体活动、招收2000多名学生,包括小学、初中、高中在内的免费公立学校等为他赢得了好口碑,这也使他获得了自己的资源优势:离石的地都优先批给本地商人张子玉,外地人很难进入。

  张子玉的加油站、房地产、典当行比他的煤炭生意风险更小。但是胆大如邢利斌者,并没有受到外在的影响,他一直声称要打造“煤焦企业的航空母舰”,扩张脚步没有停息过。2002年之后,除了手中那些煤矿,他先后以参股、并购和租售等方式,接下了柳林一半左右的地方和集体煤矿,有一个2008年的统计数字,说明他在这一行业的扩张行之有效:在当时,他有16对矿井(一对矿井一般为一个煤矿),坑口小矿改造的洗煤厂3座,100万吨的焦化厂和配套的150万吨的洗煤厂一座,矿井井田面积50多平方公里,地质储量达到了9亿多吨。此时此刻,他还是把自己的企业重心押宝在煤资源上。

  不过,风险和资金的两大压力,使得行事一向大胆的邢利斌也有些困惑。邢利斌曾经几次被请去协助调查,但都有惊无险,顺利过关。影响最大的是2007年,协助调查整整持续了半年,邢利斌从公安局回来之后,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行业的前景和风险。

  巨头的扩大再生产:香港上市记

  首先是资金,邢利斌的高管们都听说过他早年借款买煤矿的故事,非常不顺利:据说当年买兴无煤矿的8000万元中,有一半以上属于找亲戚朋友拆借,这种拆借比高利贷尤甚,因为借款给他的朋友们要的不是利息,而是股权。当年借500万元给他的,转眼就要5000万元的股权,而高利贷不过是多些利息钱而已。

  一位高管告诉我邢利斌的性格:他是不怕欠债的,否则也不会花巨额款买兴无煤矿,但是后来他也被各种民间拆借弄慌乱了,所以他在煤矿赢利后尽快还清了借款,将股权清理干净。

  不过,邢利斌不断扩张的企业需要大笔资金,由于在煤炭行业的如鱼得水,他清楚占有资源是第一要务。大量的煤矿并购需要资金,剩下的融资办法就是找银行贷款,但是即便如邢利斌,也难以不断应付银行业所要求的各种报告和数据,因为那意味着他必须将自己的所有商业计划对银行公开,否则拿不到大额度贷款,而这,正是他根本不愿意的。

  有件有趣的事情可以说明邢利斌对自己财富,包括对公司组合的低调,某家著名的财富排行榜多年来一直让其上榜,可是他根本不合作。所以财富排行榜一直对他做出错误的评估,一会儿把他排在200位,一会儿把他排在300位,而公布的财产总额,一直和他真实的财产相去甚远。不过这在山西的煤炭企业中,也很寻常。有位熟悉煤老板的人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这个财富排行榜始终在山西寻找各种企业上榜,结果某次把某煤老板选为山西首富,双方接触后,煤老板坚定拒绝,并且表示自己一定不能上榜,最后是煤老板拿了一笔款项,把自己从榜上买下来了。这和邢利斌拒绝向银行公布自己公司的赢利状况异曲同工。

  最终,邢利斌选择了上北京活动,与中国信托投资公司合作。2007年之后,一项大胆的举措实施,他在香港买壳公司,将自己手下的若干煤矿进行重组,将兴无、金家庄和寨崖底几个煤矿的资产注入香港一家公司,自己成为这家公司的大股东,将这批资产在香港成功上市。

  一位股票分析人员告诉我,他关注过港股市场上的煤炭能源类股票,一般而言,山西省大型的国有企业都选择了在A股市场上市,可是在A股上市需要漫长的等待,还有更多的社会关系要疏通,如果急于拿到大笔融资,也就是圈钱,那么在港股和纳斯达克上市是不错的选择,但是在港股上市也有缺陷,港股上市容易,可是宽进严出,一旦上市企业赢利不佳,就永远退出,不会像大陆市场一样总是ST。不过,邢利斌没有理由担心会被强制退市,他的优质资产可以保证其赢利,选择香港上市,有两种驱动力,其一,是他需要大笔的钱进行新项目;其二,是他想重新组合自己的企业,将企业由一个煤炭型企业转向多种经营的企业,香港上市后也便于其公司结构调整。

  就在忙于上市的同时,2007年,他被公安机关要求协助调查长达半年之久,这是一段众人都语焉不详的经历。邢利斌更不会对外多说。当年5月,因为从前在中阳办铁厂时的一些复杂债务关系,包括他曾经参与到处理各种不良资产的某个国家项目中的过往,他被监禁调查,据说命令来自高层,一直到12月才被放出,很多人说他是清白的;不过这件事并没有过去,反而对他形成了强刺激,那就是不完全把主业压在柳林,而是走出去,寻找更有势力,寻找更高关系的合作。

  其中最有力者,是和华润集团的合作。2009年,他与在国资委下属的特大型企业华润集团共同出资成立了华润联盛有限责任公司,总资本为38亿元。利用大煤矿的优势,在山西兴县,临县、中阳县设立了6家分公司,主营业务为煤矿和煤化工,包括水泥企业,煤炭生产能力为千万吨以上。据预测,2015年,煤炭产能将达5000万吨,和华润合作的好处非常明显:不再会被地方政府的各种政策限制,另外,和大企业和合作也能保证其有更良好的社会关系,以及更高层次的社交舞台。

  除了煤炭和合作,他还在海南三亚圈下了近千亩土地进行房地产开发,也就是文章开头所提到的房地产项目。

  此时的邢利斌早已不是10年前借款买下兴无煤矿的那个乡村煤老板了,他在不知不觉中,以神奇的速度,成为了中国新一代的隐形富豪之一。不过,他不断扩大的、目前已经达到12亿吨的煤炭储藏量,还是他在市场上纵横的驰骋的核心资源。

  尾声:大亨的新领域

  只有去到留誉镇,才知道邢利斌新计划有多大野心。这片荒芜的土地几乎没有生长物,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山上就是连绵的荒漠,看上去简直让人心慌。说起来也很奇怪,距离此地很近的邢利斌产业之一金家庄煤矿储藏量就极其丰富,可是这里就和煤炭绝缘,即使有,也是深层不能开采的资源。几百年来,这里就是吕梁山区典型的贫困区域,90年代,这里农闲时节最常见的场景是,一家老少在山坡上平整土地,希望能积攒下不多的雨水,将荒山改造成田地。近年来,从事农业的青壮年日益稀少,很多外出打工,荒山土地基本上抛荒了,更使得山区看上去没有希望了。

  我们在荒山中跋涉许久,才看到那些被机器平整出来的土地,这是2011年开始,邢利斌和整个留誉镇合作的产物。双方产权很清晰,该镇所有村民组成合作社,将所有的土地资源,包括林地等公共土地也流转到合作社,土地经营权作40%的出资,联盛集团用现金出资60%,组建联合的山西省联盛农业开发有限公司,这是邢利斌的新一步策略。农业公司的一位高管告诉我们,邢利斌的新发展显然在农业上,除了这片土地,他还想去新疆拿些地,“种上几万亩土豆”。作为煤炭巨头的他,显然知道土地和煤炭资源一样,是下一步的热点。

  作为精心栽培起来的核桃树苗,夹杂在新种下的松树等杂木下,看上去还很幼小,不过走过那么多荒山,看到这些绿色,还是觉得邢利斌的扩张领域实在太快,居然把154平方公里的土地拿下来了。

  事情出于偶然,甚至近乎笑话。2010年,邢利斌的老家槐数沟村举行村民选举,这个村也是多年的穷困山村,结果他们和周围几个村一起,把邢利斌选举成为自己村的村主任,把在邢利斌集团任党委书记、从前在县政府工作的马建民选举为村党支部书记,村民的智慧在这里表现得很放肆:你们现在不仅仅是联盛集团的领导了,还是我们几个村的村领导,村里的道路和水利问题你们总要解决吧。

  按照开始的计划,也许是个非常简单的规划,就是给几个村通好道路,弄上水管,使村里的日子更好过一点,无外乎是集团出资。这几年,类似的项目邢利斌没少做。不过这件事不一样,邢利斌和马建民商量后,发现了其中隐藏着巨大的利益,他在清明节座谈会上自嘲,我也不是雷锋,也不是冤大头,就白把钱投入进去,上北京咨询了中国农业科学院、林业大学等若干学术机构,结果发现,农业完全可能成为在煤炭资源枯竭时候的替代性产业,也是他可以依托终身的行业。

  马建民是2007年邢利斌接受调查结束后来到他公司的,他那时候就看出来邢利斌绝非一般的煤老板可以比拟,所以他心甘情愿放弃了县政府的领导职位,跟随了邢利斌,在北京跑了若干研究机构之后,发现农科院最重视这个项目。他们派出了副院长带头的团队,一开始就告诉联盛集团,土地必须大面积,人口也必须比较多,才有可能实现农业产业化,光靠几个村是无法大面积生产的。所以邢利斌回到家乡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说服整个留誉镇的全部土地和人口资源整合起来,和他合作,双方一起成立现代化农业企业。

  这个计划并不是没有争议。但是农科院的规划,外加邢利斌在当地的影响力使得争议迅速消解:规划非常宏大,用10年时间,投资百亿,建成包括土地综合治理,水利综合开发,旱作农业和林业产业结合,以及养殖业在内的十大项目,其中还包括乡村的城镇化,循环农业等项目,和中央的新农村建设的宗旨不谋而合。

  其中最主要的农作物是核桃林和钙果林,核桃是有效的经济作物,不用提了,而钙果是当地特产,用来造酒,售价高昂,现在已经是600元一瓶。邢利斌的计划中有投资5亿元的酒厂。不过,这两种经济作物都需要良好的水利设施和精心栽培,这就牵涉到大笔资金投入,而另一个关键投入,就是目前几年的村民收入。邢利斌表示,目前村民每年每人土地分红收入不低于2000元,而且马上开始兑现。最后一点反对声音也消失了。

  邢利斌拥有的财富对于这些改造所需要的资金来说,实在很充足,他完全有可能把这片荒凉区域改造成自己手中完全掌握的农业生产资源。

  另一个关键点是,邢利斌已经很善于应用资本来完成自己的项目。100亿元出资中,他只是拿出先期启动所需要的几十亿元,剩下的由银行贷款,利用国家各项水利、农业等专项资金来补充缺口。由他出面申请这些项目,比柳林县出面还要管用。其中包括引黄河水入此地的工程,还有就是在中南铁路上增设货运站的工程。

  其中特别有趣的,是他准备在荒山建造17个洗浴中心。他的解释是,不少山区人一辈子都没有洗澡,现在能够引黄河水进入山区,建造洗浴中心也是应该的。

  气魄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很中性——因为他所操纵的事业无法看到结果,但是气魄宏大。邢利斌看上去也就是书生模样,可是内心却有强烈的控制资源的意愿。当地人喜欢举他改造河道的例子来说明这点,2007年,当地政府为了修建新工业园区,改造河道少占了耕地,还多了1700亩工业用地,主要就是为了其100万吨的大型焦化项目,整个柳林的大矿井、大洗煤和大机焦都是在其引导下实行的。

  柳林县在大型煤矿兼并后,涌现了大概20多位亿万富豪,光从表面看,也许看不出所以然。这个在10年间发生巨大变化的小山城,集中了贫困和富裕,新盖的五星级酒店有两家,新的一家并不属于邢利斌,而是属于一个起家时间甚至短于他的新富豪。这位富豪保安出身,同样通过占有煤矿而发家,短短几年,已经盖起了一家豪华程度有甚于邢利斌的五星级酒店,招聘广告就做在广场上,很有气势。不过邢利斌早就过了互相比富的阶段,他的产业,正在无声无息地扩张,范围超出人们的预期。

  阳泉警察“涉黑”案:煤的背景

  曾经轰动全国的阳泉警察关建军“涉黑”案,现在进入胶着阶段。一审判定的三个“黑社会性质团伙”的组织、领导者——关建军(15年)、关建民(20年)、王红玉(10年),全部提起上诉,等待二审开庭。“黑社会团伙”,目标是煤矿——少为人知的村庄小煤矿。

  村矿变身

  本以为时隔一年多再次见到李兴华,他的情绪能够稍稍平复一些,可是,我错了。4月4日下午,在阳泉市平定县冠山镇西锁簧村他家小院里见面时,他并没有多少惊讶,开门见山道:“我要开新闻发布会,等了你们一年多,为啥不来?”

  2010年12月底,也就是山西省公安厅“5·6专案组”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关建军“涉黑”案之后没几天,我曾经在平定县城与李兴华有过一次短暂会面。当时,在县城中心一间破旧的旅社,李兴华警惕地从棉袄里掏出厚厚一包材料,可是,他并不打算给我看,而是提出一个要求:“你帮我找到这个记者,我要开新闻发布会,澄清事实,恢复名誉。”原来,在我们见面前几天,北京某报的记者曾去村里采访,报道指出李兴华是关家兄弟竞拍西锁簧煤矿的代理人,并从中得到2万元好处费。“他根本就没采访我。”这让他很是气愤,态度强硬而执拗:“除非开新闻发布会,最好在人民大会堂,否则我一个字都不说。”

  李兴华一眼就认出我。他还是那般执拗,径直拉我进屋,从抽屉里又取出那包材料。不同的是,最上面几页信纸,用小楷工工整整记录下了上次“旅社会面”的对话。他顾自宣读了一遍,然后还是那句话:“我不相信任何记者,除非开新闻发布会。”说完,起身出屋,“送客”。

  到底是什么,让这个50多岁的山西农民如此“受伤”?

  西锁簧是一个有六七百年历史的村落,挖煤的历史也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不过,解放前村里人自己开的小煤窑,在上世纪50年代改制成了国有煤矿,除了供应点自来水和家用烧煤外,从此跟村里没了瓜葛。1979年,村里又开办了一个集体矿,靠着人拉肩扛,每年生产1万多吨。“主要是解决劳动力就业,挣点钱补贴村里支出。”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的石砖小路,就是靠着当年的村矿收入铺起来的。

  转折从2005年春天说起。当时,煤矿已经停产了大半年,时任矿长的张光辉回忆那时的处境:“省里要求,小煤矿要搞新式开采技术改造,普及安全生产许可证,光这一项就至少花费三四十万元,当时煤还不值钱,每吨不过几十元。”还有比这更大的一道坎——当时,刚刚新任山西省的领导,在全省掀起推动“产权明晰”的煤炭资源改革,提出“关小、并大、集团化”的方向,根据每座煤矿核定的储量需要缴纳一笔资源价款。西锁簧煤矿最后核定的储量是180万吨,需要缴纳资源价款380万元,“村里不可能交得起这笔钱”。

  也是在这年春天,李继先回村了。之前他在乡办编织袋厂做厂长,此次回村担任了副书记,主持工作。上任一个多月后,“头脑灵活”的他提出一套方案——为了保住西锁簧煤矿不被关闭,干脆公开招标,转让其10年的经营权。

  关家兄弟,准确地说,是关建民,就是这个时候真正走上煤炭之路的。当时,他拉来一个“特别会看山找矿的农民”甄海刚,又拉上在煤运公司干过的许建军给他把关,准备参加竞拍。在此之前,关家兄弟唯一与煤炭有过联系的经历,就是他们曾做过一段时间的贩煤生意。有熟悉这段历史的人士向我们讲述,关家有经商的传统,当时关建军已经当了警察,但骨子里不安分,他跟在煤运公司上班的许建军合作贩煤,主要供应河北市场。因为许建军信息灵通,生意越做越大,到2000年鼎盛时期,已经拥有一支30多辆大车的车队。弟弟关建民,早年追随外公一家做过屠宰生意,在阳泉铁路段停薪留职后,卖过汽车配件,后来也贩煤,还买了台挖机,跟人合伙偷偷挖过一段时间露天矿。据关家家属介绍,2002年关建军得了抑郁症,逐渐退出煤炭生意;而关建民相继投资了上岛咖啡、洗浴城和夜总会,“在阳泉的名气也慢慢大起来”。

  虽然兄弟俩的第一桶金都来自贩煤,但真正拥有一座煤矿,西锁簧是起点。关建民满怀信心,决定不惜代价拿下西锁簧矿。2005年4月29日,一场热闹的招标会在西锁簧村委会那座古式小楼里举行,县里和镇政府都派了人,还有公证处的两位公证员。参加竞拍的有三个人,一个叫李新江,一个叫李海鹏,还有一个就是李兴华。因为按照规定,只有本村户口的村民才有资格参加竞标,所以,当时各路老板找到村民合作,已是公开的秘密。坐在李兴华旁边的人,就是关建民的合伙人甄海刚。

  有见证者回忆当时的场面:“村民们聚集在大街上、广场上,屋子里的招标会通过大喇叭现场直播,各路陌生的老板们则坐在外面的车里电话指挥。”起拍价500万元,叫了几轮,很快,李新江退出,只剩李海鹏和李兴华,以10万到50万元不等的幅度,轮番加价。

  “650万元。”

  “已经不错了,那矿也就值500万元,再开个5年就没得采了。”村民们嘀咕着。

  “800万元。”

  “到顶了,到顶了,这下可赚了。”村民们乐开了怀。

  “1000万元。”

  “啊?他们疯了吗?”村民们嚷嚷起来。

  “1500万元!”

  “散了,散了,回家吧。真疯了,玩笑开大了。”广场上炸开了锅。

  最后,李兴华胜出,中标价是1760万元。在外面车里电话指挥竞拍的关建民,以“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价格”,拥有了一座真正属于自己的煤矿。

  他很快说服了村支书李继先,答应把先前规定的一次付清改为分期付款,先支付3年的承包款共528万元,代价是送出一辆价值18万元的欧蓝德轿车,“给村里用”。后来,李继先因为这辆轿车,以“非国家公务人员受贿罪”获刑6年。

  李兴华在帮助签下合同后,就退出了这场“游戏”。他到底有没有从中得到好处费,看来只有等到他召开新闻发布会时才肯公开。不过,在第二次尝试采访他未果后,一位村民向我们解释了他“愤怒”的原因:之前李兴华在村里也算名人,还曾做过乡办煤矿的副矿长,经此一役,他在村里颜面扫地,“大伙难免不在背后埋怨,说是他招来了关家兄弟”。

  关建民让甄海刚做西锁簧煤矿的法人代表,他缴纳了380万元的资源价款,还陆续投入了100多万元进行技术改造。当然,面对上千万元的投入,他自然不会不计较产出,为此,偷偷在矿井边上又开了一个“黑口子”。表面看关建民是想大干一场,可是,熟悉他的人却明白其中的隐患:“关建民的性格有点混不吝,没把矿当成正经生意用心做,他一个月也不去一次,管理跟不上,迟早要出事。”

  果不其然,2008年3月9日,就在煤炭价格飞涨的前夜,藏在西锁簧煤矿井下库房里的炸药自燃,造成6死7伤的重大安全责任事故。最后,负责安全生产的副矿长被判刑16年,甄海刚被“判三缓五”。关家的第一次“触煤”,以此结束。

  露天煤矿

  不止一位接近关建民的人士向我们分析,在西锁簧煤矿上,他并没有赚到多少钱,但却挑起了他更大的欲望,“他开始认识到,与咖啡店和洗浴城比起来,还是开矿来钱快”。就在竞拍拿下西锁簧煤矿之后不久,2006年,关建民迎来了一个更大的买卖。

  位于阳泉市区以南30公里的北南沟村,从行政区划上属于晋中市昔阳县。村子坐落在207国道旁边,被低矮的山丘环绕,历来缺水缺田,气候恶劣。2006年,老村长吴卫东退休,大儿子吴岳林接了父亲的班,当时,甚至都没有人跟他竞争。“我一直反对他干村长,可拦不住,到底还是惹了一身祸。”说起儿子的选择,老母亲到现在还捶胸顿足抹眼泪。

  吴岳林当上村长,面临的挑战跟李继先差不多。村里办了几十年的集体矿,因为没钱交资源价款,也面临关闭。不过,与李继先稍有不同,吴岳林选择的应对之道,更为大胆。因为自己就在矿上做了多年的副矿长,他更清楚煤炭资源整合的未来趋势,当时山西出台的政策底线已经是年产15万吨。为了超过这个标准,他说服了相邻的石坪村,两座村办矿合并,组成北坪煤业,并且申请从斜井矿改为露天矿,这样可以大大提高安全系数和回采率,年产量一下子达到21万吨。

  只是,一个现实的难题摆在眼前,核准后北坪煤业需要缴纳的资源价款高达1800万元。关建民就是这时候出现的,牵线的是许建军,因为他是北南沟村的女婿。合作的起源有两个版本:一个来自吴岳林,他说是关建民最初借给他300万元高利贷,供其跑手续,两个月利息50万元,后来就以此入股承包北坪煤业;另一个则来自关家,认为从一开始关建民、许建军就与吴岳林约定好了,他们投资,吴岳林得一笔好处费,只做一个傀儡法人。

  不管怎样,吴岳林在这期间很卖力,最后他也确实成功了,顺利拿到山西第一批露天开采试点矿的名额。2007年底,许建军与吴岳林签订《委托经营合同》,以1.05亿元的价格,买下了北坪煤业10年的开采经营权,涉及“面积2.51平方公里,储量800万吨”。这笔钱很快就分期支付到了北南沟村和石坪村,每个村子分到5250万元。北南沟村有1300人,村里给大伙陆续分完了钱,前后加起来每个人得到将近4万元。

  各方最初的合作很愉快。北南沟村民向我们回忆,2008年初,北坪煤业开工,村里不少人都来上班,办公室就设在以前的村办食品厂,每位村民发了1万块钱。“大家都很高兴,村里自己开了几十年矿,什么时候发过这么多钱啊!”

  可是,不同于西锁簧煤矿主要由关建民自己投资,北坪煤业这样大体量的“香饽饽”,主要股东有三位,除了关建民、许建军,还有一位福建老板陈凌。至于为什么要拉一位福建老板,前述知情人士的分析是:“一来,干露天矿是福建人的强项,他们的工程队遍布阳泉,经验丰富;二来,福建老板的资本实力强过山西本地老板,他们有成熟的民间集资渠道,上亿的买卖,发动一下老乡,一夜之间就能凑齐。”

  说起所谓的“福建帮”,巧合的是,当地被广泛引用的一个例子也是一场婚礼。2009年春天,举办地在浙江衢州,新闻上说从昆明空运20万元的鲜花,香港特供了40万元的鲍翅,由央视主持人主持婚礼……当时,媒体报道新郎父亲是山西煤老板,事后大家得知,这位煤老板原来是来自福建。

  福建老板陈凌投资北坪煤业后,派了自己的小舅子郭孝荣前来打理,他很快就介绍来一位福建的工程队老板——黄亦弟。同为福建福清老乡,黄亦弟专门从事土石方工程已经多年,近些年重心从高速公路转向露天煤矿。

  露天采矿,挖掉覆盖在煤层之上的土石,也就完成了一大半,因此,工程队往往是这桩买卖中最关键的部分。可是,对于“门外汉”关建民和许建军来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最初的洽谈简单得有些过分,黄亦弟说他本来对这桩生意兴趣不大,便故意比市场价(每立方米8~8.5元)多叫高了5毛钱(每立方米9元),结果,关、许二人一口答应下来。“他们对这项工程心里没数,我还特意提醒他们要认真谈,每立方米差一毛钱,最后就相差上千万元。”熟悉这段经历的知情人回忆说,“结果,他们还是满不在乎地答应下来,这不是一个生意人的做事方式,而更像是江湖哥们义气。”

  更危险的隐患还不是价格。黄亦弟提出垫资500万元,但要保证获得北坪煤业露天矿的全部土石工程,也就是说,开采期间不得引入其他竞争对手。“这等于让黄亦弟垄断了,从那一刻起,关建民和许建军他们就被拿住了。”上述知情人士分析道。对黄亦弟来说,这则是一桩“闭着眼都能赚钱的买卖”。他向本刊记者分析:“北坪煤业开采面积3000多亩,每亩地需要开挖近3万立方米土石,按每立方米9元计算,就有近10亿元的规模。”

  据黄亦弟回忆,当初与关建民、许建军他们约定好“见煤付钱”,什么时候挖到煤层,什么时候就付工程款。“从2008年4月就大批量出煤,账面上的资金却并不见长,私分煤款的事实大家心知肚明。”黄亦弟回忆说,2008年6月,他才拿到第一笔工程款,200万元。“当时的欠款已经高达4000万元,开工第一年,只干了计划中1/3的活儿。”

  即便是暴利行业如露天开矿,也会面临各种风险。比如,土石方工程的难度,煤层之上石头多还是土多,煤层离地有多深,煤层有多厚,矸石含量有多高……有当地煤老板给我们讲述,曾经有煤老板去看山,钢管打到地下,拔出来哗啦啦全是煤,他花重金买下这个露天矿,结果,费力挖下去,却发现煤层只有半米厚。还有一个煤老板,挖了三四十米,还是没有见到煤,灰心放弃,转手给另一个人,结果人家又向下挖了两米,竟然发现了优质煤层。

  此时的关建民,追逐村庄小煤矿的生意已经铺展开来。除了北坪煤业和西锁簧煤矿,他还在宁艾村、北庄、连庄等地,涉猎煤矿开采。接近他的友人介绍,宁艾村的矿也是个烫手的山芋,买下来之后才发现井下巷道错综复杂,投入大量成本进行改造,最后也没有多少回报;北庄和连庄的露天开采,基本还处在原始的找矿阶段,“这里挖一下那里挖一下,碰上有煤就多挖些,没有就换个地儿”。

  外来者

  多方权衡之下,关建民和许建军决定从北坪煤业抽身。有业内人士分析,2009年,正是倒卖煤矿的高潮。一方面,煤炭价格高涨,以前一两百块钱一吨的煤竟然卖到上千元。可是,另一方面,此时,山西开始大力推行煤炭资源整合兼并,甚至一刀切规定“年产30万吨以下的煤矿全部关闭”。北坪煤业核定年产量是21万吨,面临被兼并的风险,“与其自己承担政策风险,还不如在煤价高的时候倒手卖个好价钱,挣一笔快钱”。

  2009年4月初,华通路桥集团公司(以下简称华通)安排人开始与许建军磋商北坪煤业转让委托经营事宜。很快,双方谈妥,许建军代表北坪煤业以5亿元将承包经营权转让给华通公司,初步拟定的转让期限是当年5月1日。

  外来者华通,在当地并不陌生。据当地政府人士介绍,其老板王国瑞是河南人,早年就来到阳泉,在平定县城承揽建筑工程起家,后来几乎包揽了当地的道路等市政工程,企业逐渐做大。从2004年开始,华通公司开始发挥其工程背景,承接当地的土地整理、河道治理、新农村建设等项目,“实际上主要目的就是挖煤”。由于华通公司绝大部分员工都来自河南,因此,在遍布露天矿的阳泉,又有“河南帮”和“福建帮”一说。

  现在,因为北坪煤业,因为许建军和关建民的转手倒卖,“福建帮”和“河南帮”正面遭遇了,形势变得微妙而复杂。

  据判决书记录,根据华通与许建军约定的转让条件,因为华通公司具备专门的施工队伍和设备,所以,要求北坪煤业必须在转让前将原有施工队伍和设备清除出施工现场。这对黄亦弟来说,无疑是不小的打击,不仅意味着“到手的肥肉”打了水漂,甚至有可能连拖欠的工程款都难以追回。黄亦弟拒不退场,双方僵持,火药味越来越浓。

  终于,随着转让期限的临近,2009年4月29日,在张庄镇黄亦弟的工程部,双方爆发冲突。综合判决书里的记录,当天,虽然关建民和许建军并不在场,但关建民的手下欲强行护送新工程队进场未果,随后纠集了近200人,准备“吓唬吓唬黄亦弟”。这场冲突,最后受伤的反而多是关、许一方的人。他们找了一帮学生模样的毛头小子,全是花了钱买过来壮声势的,结果连对方设在二楼的工程部都没有攻上去,反倒是有几个人被对方开车撞伤。不过,因为声势浩大,却成了人所共知的“4·29暴力冲突事件”。纵观判决书,大部分涉案人员都有一条与此相关的“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

  冲突过后,北坪煤业把黄亦弟告上了法院,昔阳县法院裁定黄亦弟强制退场。“4000万元的工程欠款,只判了400万元。”黄亦弟从此走上了告状路。

  黄亦弟退场后,华通全面接管了北坪煤业。2009年7月份正式签订转让协议,华通已经支付给北坪煤业3.6亿多元转让金,由关建民、许建军和福建老板陈凌三人瓜分。“倒手一卖,关建民一个人就从中赚了上亿元,这也是迄今为止他做的最大一笔买卖。”熟悉关建民的人士说,“不过,现在全部被查封,都变成非法所得了。”

  4月5日,我再次来到北南沟村,与一年多前不同的是,村子旁边的山上一片死寂,没有了成群结队的挖掘机和翻斗车,更不见有运煤的大货车进出。村民提醒说:“他们已经把能挖的全挖完了,本来设计的开采年限是38年,可他们用了不到一年半。”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赛跑。“4·29冲突”后,黄亦弟忙着四处告状,吴岳林则因为“吸毒”被抓,强行戒毒100多天,放出来后就消失了,过上四处躲藏的日子。在老村长吴卫东家里,父母讲起儿子吴岳林的这段经历,还满是气愤和委屈,他们坚持认为这是关建民伙同大哥关建军故意设局栽赃。可是,我们接触的至少两位与吴岳林相熟的人都提到,早年淳朴上进、埋头苦干的吴岳林,自从跑下手续当上了北坪煤业的法人代表,就变得飘飘然起来,“整天打牌、‘溜冰’、摇头”。与许建军签协议的第二天,就把以前的桑塔纳2000换成了60多万元的丰田霸道。“他总觉得自己是北坪煤业的主人,看到许建军他们大赚,心里不平衡,可是最起码在最近10年内,他的角色就是一个傀儡。”

  唯有华通,不顾其他,开足马力,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北南沟村宅基地200米以外的几乎每个山头都翻了个遍,用了不足两年时间。

  争夺村庄

  去年底,又到了北南沟村村长选举的日子。只是,这次选举,竞争之激烈,跟6年前吴岳林上台时的情景有了天壤之别。这中间的一次选举,2008年底那次,吴四红高票当选。“老百姓太短视,谁分钱就选谁,吴岳林把卖矿的钱差不多分完了,大家对他也就没了兴趣。”

  3年之后,2011年11月,距离选举还有一个多月时,各路人马就急不可待地跳出来要争村长了。有人在网上发布“施政纲领”,有人专门发言抹黑竞争对手,有人干脆来实际的,给大家买面买油,甚至包下一座酒店供大家去免费吃喝。吴岳林也曾回到村里短暂住过一段,他提出来的竞选纲领是:“讨回北坪煤业,每人再发20万元。”不过,村民们似乎并不相信,最后的选举,吴岳林在第一轮就被淘汰了。由于竞争太过激烈,北南沟村干脆实行海选,不设候选人,每个村民都有权利写下一个人的名字,推举为村长。结果,第一轮统计下来,共有100多个人被推举为村长。第一轮没有人选票过半,只好取前两名再进行一轮,最后,还是吴四红胜出。

  坐在村头一栋二层小楼的办公室里,吴四红摇着头感慨道:“村不像村,人心惶惶。”面前的茶几上摆着新摘的黄瓜,窗外是十几个蔬菜大棚,他说是自己贷款500万元搞起来的,“为了给大家提供点工作机会,稳定民心”。在他看来,所谓“讨回北坪煤业”,纯属痴人说梦,已经没有希望。就在许建军把北坪煤业转让给华通后不久,席卷山西的煤炭资源整合轰轰烈烈展开,这次,政府的力度更大,年产量30万吨以下的煤矿全部关闭,整合后的目标是年产90万吨。北坪煤业已经与周围5个规模较小的煤矿合并,统一由昔阳县下辖的国有煤矿安顺煤业整合。新的资本结构中,国有的安顺煤业占51%股份,民营的华通占49%,但由于前期资金由华通投入,所以经营权仍交给华通。

  “关小,并大,集团化”,这一山西资源改革方向,一直没有改变。在一轮轮整合大潮中,资本的力量越来越明显,脆弱的村庄已经逐渐丧失了议价能力。最初,他们自己开矿,自力更生,补贴家用;后来,他们承包给本地小老板,由此诞生了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山西煤老板;再后来,本地老板引进外来资本,无论是“河南帮”还是“福建帮”,他们对资源的占有方式,已经远远超出了一村之范畴;直到最后,在政府强力推动下,资本雄厚者站稳脚跟,开疆辟土。到2011年5月,阳泉市地方煤矿由151座整合保留到52座,分别由11个主体企业实施兼并重组,而在上世纪90年代,阳泉煤矿数目最多的时候,全市共有307座煤矿。

  4月6日,当我们赶到距离北南沟不足两公里的西庄村时,发现这里已是一片狼藉,刚刚被推倒的老式窑屋腾起漫天的烟尘,看有陌生人靠近,几条野狗茫然地狂吠起来。留守的几位村民告诉我们,煤炭公司与村子已经达成协议,整体搬迁,以此换取新的露天开采面。按1比1的面积兑换房子,“可那些房子就建在回填的松土上,过不了一年就裂开大口子,谁敢住啊!”村民所言并非虚张声势,在北庄采访时,村里一位自称有着46年党龄的老人带我去看了建在半山腰上的一排排楼房,果然裂缝如血盆大口。当时,老人指着远处那些学大寨时期亲手修起来的梯田声音开始颤抖,因为如今都变成了露天煤场。可是,这场博弈,到最后多半会以村民们投降而告终,因为,“那些不搬走的人很快就会发现,他们的老房子下面已经快掏空了,也会裂开”。

  2007年春,山西省政府办公厅印发《山西省农村地质灾害治理工程实施方案》,决定力争用3年左右时间全面完成对因采矿造成严重地质灾害的676个村庄的集中治理任务。尤其在煤层较浅的阳泉、晋中一带,这就意味着至少新诞生676个露天煤场。以“大揭盖”方式掏出煤炭,然后回填,再在上面盖房种树,已经成为这里“新农村建设”的一贯模式。就连西锁簧村,当年落败的竞标者李海鹏当上了村长,现在也已经找到了“新农村建设”的投资商。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编 辑:一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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