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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母 亲 (第五建平)

煤炭资讯网 2015-10-27 11:38:38    小说、故事、杂文
 

                             

我的母亲,一直生活在关中黄土高原的农村,她没有进过学堂,大字识不了几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可她懂得哲理、懂得教育好子女的方法,特别是她为人处世的方式让我这个拥有十多本证书一大串头衔的儿子深感自愧不如。尽管她有时很固执,固执得让周围的人无法接受与理解,可事情的结果总是母亲合乎逻辑的正确。母亲虽说没知识,但她有学问,知识是后天学来的,学问仿佛是生来具有的,两者的关系我至今也搞不明白。为此我专程请教过许多知名的专家、学者,他们也没有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

                     

刚进家门我就急不可待地拿出给母亲买的新衣,顺手将空了的手提袋丢在了过道上逼她老人家试穿。当母亲很不情愿地试完衣服要我收起时,袋子不翼而飞,没了!见我诧异,帮我劝母亲试衣的小妹比划着问她的女儿:“你舅刚放在这里的袋子呢?

“我放桌子下了。”一旁专心玩耍的小外甥女若无其事地回答。

看到堂桌下与其它东西整整齐齐站在一起的空纸袋,我十分好奇的故意问小外甥女道:“你为什么要把袋子放桌子下呢!?”

“外婆说了,乱放东西不是好孩子。”小外甥女一愣神,眨巴着一对明亮的大眼像不认识样盯着我看了好久不解地问,“放路上绊倒人怎么办!?”

 “啊!噢!”这回轮到我眨巴眼睛了,嘴张得像鼠洞样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到我目瞪口呆,小妹在自豪自己女儿聪明懂事的同时,望着我翘起下巴指了指母亲边笑嘻嘻去拿回空袋,边用讨好的语气说:“这都得归功于母亲大人的‘冷漠!’教育法。”

母亲很淡定的将装好的衣服放一边抱怨说:“我有衣服穿就不要乱花钱瞎买了,你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哩。再说了,我有手有脚,还没到要别人帮助的时候。”对小妹奉承巴结的言语她完全一副置若罔闻与己无关的样子。

我知道小妹觉得自己之前对母亲的误解太深,所以想借我这次回家以看我为由,专程赶过来想找个向母亲表白或解释的机会,自我安抚一下她内心的愧意。我趁机帮腔,装作训斥小妹道:“会说话不?什么叫‘冷漠’!哪才叫母爱,天底下最伟大的爱知道不?”

“不是你想象的哪样,我说的‘冷漠’是带引号的。”小妹笑嘻嘻的解释说。

我故意提高了嗓门说:“噢——!加上引号就成反意词了。冷漠的反意词是关切,是仁爱嘛。”

我与小妹一唱一合的雕虫小技早被母亲识破,她始终不接我们的话茬,一副冷若冰霜、淡定自如与己无关的样子去拎了我拿衣服时放在桌子上的一袋水果出门去了。

望着母亲弱小又坚挺的背景,我与小妹互做了个鬼脸,没了话。

 

 

常听人说,走路早的孩子言语笨,说话早的孩子走路晚。这个传统的定律在我小外甥女身上似乎被颠覆了。两个月前,就是小妹对母亲产生很深误解那次,我回家看望母亲时外甥女刚过周岁,她不仅小嘴巧如八哥,能准确叫出对周围熟悉人的称呼,就是陌生人,只要给她教过三遍,就能记住如何称呼对方外,还能说出三四个字的简单句子,而且已能独立行走。尽管她走路的样子像个醉汉,高一脚低一脚的毫无规律与节奏,可她举起的双臂像起航前挥动羽翼的雏鹰样,充满了勇敢与自信,十分可爱。我忍不住上前抱起她惊讶地说:“这才几天没见,她就会跑了!”

听到我夸赞自己的女儿,小妹的笑容比喇叭花还灿烂,有着几分骄傲地说:“九个月的时候就能扶着物体自己走了。祺,叫大舅。”

“他不是舅舅。”外甥女在我怀里质疑地看着小妹坚决地说。

“这是你大舅。”小孩子的直言让小妹有些尴尬,忙向我解释说,“你上次回来时她刚过百天,记不住。”不知是为挽回面子还是想教育孩子长记性,小妹加重语气说,“就认识你二舅和你三舅。这是你大舅知道不?快,叫大舅。”

“不。”外甥女果断地说,“不是舅舅。”

小妹气愤地用右手食指戳了下女儿的额头骂道:“你个傻瓜,还不如小黑聪明哩!小黑都认识你大舅是自己家人。”小妹口中的小黑是母亲养的一条小狗,它确实冰雪聪明,只要有外人走近家门口,或是将车辆停放在了它认为的私家地盘,肯定狂叫着做出要攻击的样子非撵离不可,否则它会不依不饶地去攻击对方,就是邻居,它也不许。别看它凶神恶煞的样子十分可怕,可它从没有伤过人。奇怪的是,自从第一次它见到我发起攻击时,母亲告诉了它我是谁后,不管我离家多久、开什么车回来,它从不叫一声,反而很友好的像个门童样摇摆着尾巴保持一定的距离跟在身后,将我送到母亲住的屋子才肯离开。

不知是感到委屈还是真被小妹戳疼了,外甥女竟然“哇——”地一声嚎嚎大哭起来。

见孩子哭了,小妹立刻手忙脚乱慌了神,她一边用自己的左手打自己的右手,一边哄孩子说:“不哭不哭,妈替你打这只该死的手,看以后还敢欺负我女儿不?打死你,打你死……。”

“好了好了,乖孩子不哭了,不哭了。”我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边揉被小妹点的部位哄孩子边责怪小妹道,“她说不是就不是嘛,干嘛要惹她哭呢,一个刚满周岁的小孩子,懂得什么呀!”

“什么叫她说不是就不是?!”听到我这没有原则的话,一旁的母亲不高兴的对我说,“你放她下来,都会走了,就别总抱着了。”然后她一脸正事的对小外孙说,“别哭了。我全看见了,就那么轻点了一下疼不疼我能不知道?!”

看到小外甥女撕心裂肺的悲痛样,我辩解说:“肯定戳疼了,不然她会哭得这么伤心!”

“小孩不是纸糊面捏的,没那么不经碰撞。”母亲的声音不大,但很有震慑力,小外甥女像演魔术被人识破了变戏法秘诀样果真止住了嚎哭。她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诧异的眼睛看着外婆仍抽搐哽咽不止,样子十分伤感。

母亲丝毫没有妥协的样子,她像对一个成年人样很严肃的对小外孙说:“差不多就行了,再哭就是自找没趣了。”然后她用眼神指了下我,继续说,“你有三个舅舅,一个姨。这是你大舅,经常给你带好东西吃的是你二舅;爱带你去玩的是你三舅。你大舅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不认识你大舅这不是你的错。但大人说话时你不能犟嘴,得先搞清楚了原由再下结论……。”

我正纳闷一个一岁多点的小孩子能听得懂母亲这番义正言辞的大论嘛?!不料外甥女身体向后倾斜眉头微锁着看了我几秒钟后叫道:“大——舅。”

“啊!哎,哎——!”我惊讶地眼珠子快要蹦出来了,说“你这个小精灵,不仅身子骨比小吴的孩子硬朗,而且脑子聪明得惊人!”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扭脸对母亲说,“小吴的孩子比她还大两个月,别说走了,就是扶着东西还站不太稳哩。”

“小吴两口子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懂得如何去养育孩子。”母亲知道小吴是我的同事,冬季我接母亲来城里住时,和小吴他们不仅吃过饭,还一起外出玩过几次。见我还抱着小外甥女,她老人家不高兴了,说:“你怎么还抱着她呢?!放下来,孩子的矫情及坏毛病多半是大人溺爱与惯出来的。”

小妹知道母亲的话有所指,她在母亲身后举手做了个抗议的动作,咬牙张嘴却不敢出声。从她的口形,我猜到她在抱怨母亲说:“法西斯——。”

早饭后,我觉得天气不错,要带母亲去镇里的集市转转,顺便给她老人家买点日用品什么的。小妹非常赞同我的倡导,她知道母亲一是一个不愿麻烦别人的人,就是儿女也一样。她老人家经常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向别人要和别人给是两码事:要是一定得还的,给不一定还;给别人东西和别人来要也是两码事:你给别人的,无需别人记你的好,因为你给别人的未必是人家喜欢或用得上的;别人能张口来要,肯定是急用,能帮就尽量帮。”

小妹可能是担心母亲拒绝我的请求,便帮腔说她自己也好久没去集市了,正好借母亲的面子搭个顺车一起去。在小妹的帮劝下,母亲爽快地同意了!

我将车子刚在大门外停稳,小妹拎了包匆匆上前来替母亲开车门,嘴里还嘱咐身后八九米远处的女儿说:“褀你快点走,不然就不带你去了。”然后她从车后转到了另一侧,拉开副驾驶后的车门等女儿。

“你别总用命令和要挟的口气对他人吆五喝六好不好?她还是个孩子,一拃长的腿能有多快呀!”我正要责怪小妹不要催促外甥女时,母亲却先发发飙了。

“我就是让他走快点嘛。”小妹不服气的狡辩说,“再说了,她是我的孩子我还不敢说她了?!”

“是你的孩子你就应该支配她的一切吗?父亲是赐予了孩子生命,可孩子的接受是被动的,相互间并无亏欠!”母亲的话语总是那么的犀利,那么的不留情面,那么的让人望而生畏。

“我就是不想让她耽搁时间,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吗?”小妹好像赌气样自己先上了车,索性不去管孩子。

“任何事情都有它的规律性,让它自然的发展……。”事情往往就是这么的巧合和不可思议,母亲的话还没有说完,不知是因外甥女跑得太急还是脚步没踩实,一切好像排练过一样配合着母亲的言语,她突然一个前冲,趴在了院子当中,脸面重重地撞在了水泥地上。

“哎呀!”见孩子摔倒,小妹失声大叫着就要跳下车去。

“你别去。”母亲厉声喝斥小妹。

碍于母亲的威严,小妹一脚跨在地面一脚在车内,身体半悬在空中眼泪都快出来了说:“孩子摔倒了。”

“我看到了。她自己会起来的。”母亲冷冰冰地又对我说,“你别看她。”

坐在驾驶位置上的我,本想开车门下去抱起外甥女,母亲这么一说,我也只能装出目视前方,用余光眼巴巴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象了。外甥女摔得不轻,鼻子明显磕平了。刚倒地时她并没有哭,而是趴在地上仰头盯着车子看。见无人理睬,她自己便坐了起来。

“啊!”看到女儿鼻腔里流出了鲜红的粘液,小妹失声大叫道,“都出血了。”

“别一惊一乍的,人人都长有眼睛,你坐着别动。”母亲像监视小妹样把目光聚焦在了她的身上,不去看车窗外。

不知是听到了大人的惊呼还是真的被摔疼了,或是看见流在外套上的鲜血后受到了惊吓,外甥女“哇哇”地放声嚎哭起来。我感觉得到,女儿的痛哭声像锋利的钢刀样一下一下扎进小妹的心窝,她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样抱怨母亲说:“有你这样做老人的嘛?孩子都摔流血了还不让管!”

母亲没有搭理小妹,她推开车门微笑着俯身拍了拍手,嚎嚎大哭的小外孙像航空母舰上的战机从弹射架上冲出样,一下冲过来扑到了母亲的怀抱里。

车内的气分凝重又冰冷,小妹从扶手边的盒子里抽出面巾纸拧成一个小塔型堵住了女儿流血的鼻孔后,不停的抽纸去擦孩子外套上的血迹和自己脸上的泪水。母亲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样对小妹说:“把孩子脸上的血迹擦干净就行了。外套脱下来,等从集市上回来洗一下。”

小妹没有理睬母亲,仍然机械用力的继续着自己的动作。我知道她这是在生母亲的气。其实对刚才的一切我心里也觉得母亲的做法不仅冷漠,而且过分,但为了安抚一下小妹和活跃一下车内沉闷的气分,说:“小孩子摔一下没事,没听人常说嘛,小孩摔一下皮松长得快。”

“说得轻巧,不是谁的孩子谁不心疼。”小妹凶巴巴一语双关的冲我怒吼,“你看看,鼻子都变型了。”

我扭脸瞄了一眼外甥女,不知是没看清楚还是心里作用,也觉得小孩的鼻子有点不在正位上,便安慰小妹说:“这样吧,我们先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母亲冷冰冰的说。

对母亲教育子女的方式,我心里是很认可的,可情感上还是很难接受,说:“还是到医院去看看吧,万一要是……。”我的话还没说完,母亲像与谁赌气又像是解释样说:“我养育了你们姊妹五个,懂得怎么管孩子。”她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小外孙道,“你觉得我的几个孩子中有哪一个是不成才长歪了的吗?非要从中选一个歪了的出来,哪就是你妈。”

刚止住啼哭的外甥女不知道听懂没听懂外婆的话竟咯咯的笑了起来。

 

 

在我的记忆中,从进校门到出校门,母亲从未接送过我上学、放学。印象最深的是我跨入校门时的第一天,原本说好陪我一同去学校报名的母亲,临出门时她说自己有事先出去一下。不一会,母亲回来了,她说事情比较急,不能陪我去报名了。然后给了我五毛钱,并将她亲手用各色小布块缝制在一起做成的花书包挂在我的脖子上,让我自己到邻居家去叫上与我同龄的小男孩两人结伴去报名,并嘱咐我,放学时如果她还没办完事,接不了我,就让我跟随同巷子高年级大点的孩子一起回来。

到了邻家,小男孩的母亲仿佛特意在等我似的,不等我说明来由,她便双手一边一个牵起我和他的孩子直奔两公里外的学校。

 放学时,邻家的阿姨早早就等在了校门外。在拥挤的人群中,我寻不见自己熟悉的身影,母亲果然没来。正当我像非洲草原上一只离群迷途的小马驹在熙攘吵杂的校门外不知所措时,邻家阿姨一把拉过我说:“你妈没来接你呀?哪你跟我一起回吧。”

我满怀激情地跑回到家要向母亲讲述上学第一天的新鲜事时,她脸上的笑容像闪电样,瞬间就平静如初,问:“你今天报名一共花了多少钱?”

我将剩余的一角钱拿出来递向母亲说:“给,剩一毛钱了。”

“一毛钱!”母亲脸上虽然在笑,可她看我的眼光比寒剑还冰凉。

“是……是呀。”我连打了几个冷颤硬着头答。

“算数书一毛七?”母亲问。

我手脚并用地从书包里掏出书本一看,封底的右下角果然写着,定价:0.17元。说:“是。”

“语文书两毛一?”母亲又问。

我又翻过书去看,封底的右下角写着,定价:0.21元。我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母亲没有解释她是怎么知道的,继续问:“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你先算一下帐。一个一毛七,一个两毛一,两个加起来是多少钱?”

“三毛八呀!”我张口就来。

“再加一毛呢?”母亲指着我刚放在桌子上的钱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问。

我当即感觉自己脖子上顶的不是脑袋是个大火球,汗珠子直向下滚,结巴着说:“四……四……毛……八呀。”

母亲没上过学,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可她的帐算非常清楚,就是大队的会计也别想骗了她。在我还未成为一名学生前,母亲就教会了我在同龄孩子中被视为“神童”的两种本领:一是认识拾捌元捌角捌分钱的人民币面值和会算简单的账目;一是能准确的读出钟表上指针的时间。这在我们村,很多成年人都做不到。

母亲一言不发的看着我。

我装作无故的自言狡辩道:“怎么差了两分钱呀!”

“差了吗?!”母亲的声音不高,但杀伤力特别强,吓得我差点坐在地上。

“差……差……哪儿去了呢?”我硬着头皮又去翻看书本的定价。同时把书包来了个底朝天,脑子高速运转着在想编造出什么样的理由来圆其说。

“不知道差哪儿了!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是不是差商店了?”母亲一脸严肃地说。

母亲睿智的眼光早把我的内心看穿了,头上的汗珠如同断钱的珠子向下掉。到了此刻,我只好老老实实地一五一十承认了自己在放学回家路过村子里唯一一个商店时用老师找回的二分零钱买了六块水果糖,给了邻家小朋友两块,自己吃了两块。

 “这是剩下的两块。”我忐忑不安做好了被臭骂一顿的思想准备从衣兜里掏出水果糖递给母亲说。

母亲的态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说:“你自己装起来吧。” 她抚摸着我的头丝毫没有生气,断续说,“张庄有个放羊娃,放羊时觉得自己一人孤独无聊,便对着村子大喊:‘狼来了——,狼来了——。’村子里人听到呼喊,拿起铁锹、木棍就奔向了羊群所在地。见全村人像听到集结号样狂奔而至,放羊娃哈哈大笑着说,‘没有狼,我骗你们玩哩。’大伙不欢而散。过了几天,放羊娃又向村子里大喊:‘狼来了——,狼来了——。’全村人和上次一样,拿起铁锹、木棍去打狼,结果又扑了空。没过多久,放羊娃再次向村子里大喊:‘狼来了——,狼来了——。’全村人无动于衷,都以为是放羊娃又在自导的闹剧,不去理睬。结果这次狼真的来了,不仅咬死了所有的羊,还把放羊娃给吃了。”

母亲的话让我不寒而栗,每到撒谎时脑海里就会闪现出那个可怜的放羊娃。甚至小时候去张庄走亲戚时还问及过很多人,被狼吃掉的哪个爱撒谎的放羊娃叫什么名字?尽管没人能回答得上来,但我一直认为放羊娃与狼的故事就发生在邻村张庄,直到上中学时,我才知道《狼来了》是个寓言故事。可就是因为这个故事,我至今不会撒谎。

 

 

 

四年级时,一个偶然的“机遇”眼看我就要成为全县甚至全省、全国的“英雄人物”时,母亲不仅扼杀了我的成名机遇,还狠狠地揍了我。更让所有人想不通的是,她专程跑到学校去和县教育局长、公社书记等一帮人理论,结果还吵了起来。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就进过这一次校门,就是这仅有的一次,让我从一个“英雄少年”一下子变成了老师讨厌、同学耻笑的小丑。更让我丢脸的是,绰号狗熊的副校长,也就是我的班主任老师,让全年级同学以《自私母亲的资产阶级思想》为题目,每人写一篇作文来声讨我的母亲。从此,我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从每天争做第一个到校生而变成了进校门像上断头台样的畏惧。见到老师和同学像自己做贼被抓样的惊恐,不敢去正面看他们的脸,走起路来也是顺着墙根溜。很快,学习成绩将原来一直排在前几名的前字换成了后字。无奈,新学期开学时我只好转了学,还留了级。

我记得很清楚,就像发生在昨天的事一样清楚。那是一个火一样三伏天的大中午,四五两个年级的同学去校办农场参加完集体劳动返校路过一个池塘时,早已被烈日曝晒得脑袋都快要炸开了的同学们,看到水,就像干旱的非洲沙漠里因缺水而生命垂危的狮群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汪清泉样,干渴的熬煎让它们完全忘记了危险的存在,不顾一切地一头扎进水中。

这个池塘就在村口,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路过它。彼此熟悉得就像自己的肌肤。说是池塘,其实就是半个篮球场大小的水坑。村民们叫它涝池,是专为收集雨水在村口的空旷地我啊挖出的一个锅状的大土坑。

从我记事起,这个土坑就存在,而且每年都在变大。原因是下雨时,雨水把街道上的杂物、牲畜粪便都冲到了坑内,雨停后,污物自然沉淀于坑底,待坑里的积水枯竭后,底部龟裂状的黑色污物就成了上好的肥料,村民们视其如黄金,争相挖了装车运送到自家的自留地。

涝池不仅是高原男人们眼中的聚宝盆,它还是女人们的信息共享平台,孩子们的游乐园,家畜们的生命泉。每到春季农耕下种缺雨时,涝池多会干枯,村子里的男人们像揭锅巴样一层又一层地去掏宝,从而坑也就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等盼到了入夏前久违的第一场雨后,涝池就会盛满积水。高原上的女人们看到清澈透亮的雨水后,个个急不可待地把囤积了一年的床单、被褥、脏衣服全部搬出来围在涝池边边洗边夸儿女、骂儿媳、怨老公、咒公婆,张家长李家短的聊天拉家常造八卦。涝池的水满了枯了,枯了满了,女人们的话题像这池水一样,清澈、混浊、发臭、干枯,年复一年的重复着;涝池对孩子们来说,就是梦中的伊甸园。冬天,涝池的水结成了冰,从不知公园和游泳池是什么样的乡下少年忘记了高原零下二三十度的寒冷,尽情的在上面追逐嬉戏、滑冰玩耍,一张张小脸冻得像生了疮斑的青苹果,鼻孔淌出泛黄的鼻涕结成了冰柱,手指红肿得变成了胡萝卜,可孩子们就是不愿回家。炎热的夏天,可能是高原离太阳较近的缘故,到处热得像烧红了的铁板,滚烫滚烫。特别是三伏天,太阳烤得树上的知了像刀架在脖子上拼命地嚎哭,仿佛稍一慢脑袋就船家样。尽管如此,可这样的季节仍是孩子们最期盼的,因为此时正是水果的成熟季,乡村四处桃红杏黄随手可摘。当然,更重要的是盼到了暑假。假期的孩子们像草原上挣脱缰索的马驹样,远离了校舍、避开了老、没有了作业,尽情的欢欣雀跃、自由狂奔。在这火辣辣的季节,涝池自然成了男孩子们消署降温的首选之地。说是消署,其实是高原孩子的生活过分单调,戏水就成了他们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只要能避过大人的视野,他们就会奔向村口的涝池去浮水。而且周边好几个村子的孩子也会来,从早到晚里面就像下饺子样的拥挤。高原的孩子基本都是“旱鸭子”,天生没水性,什么潜水、仰泳、蝶泳从来就没听说过。不过,北方的孩子生来胆子大,敢冒险,尽量他们不懂得游泳的基本要领,但他们知道如何寻开心、如何吸引涝池边洗衣女生的眼球。为能得到同伴们的一个赞,胆大的男孩会上到涝池边三四米高的土墙上跃起跳入池中,目的是想成为大伙心中“英雄”的同时,让溅起的水花浇到洗衣女生,使她们能记住自己。结果得到的总是报怨或一顿臭骂,可他们的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当洗衣女生挪到远处时,又更勇敢者便上到涝池边十多米高的树冠上大喊着从高空而下,溅起的水花像核弹爆炸样的利害,覆盖了整个涝池周边,甚至更广的地方。尽管每年都有孩子跌折胳膊摔断腿的事情发生,可每年照样都会有人去冒这个险。

天旱时涝池续不上新水,水位线迅速下降,加之全村干渴的牛羊挣抢着饮池底已成为泥糊的污水。还有家猪,从早到晚在污泥中滚来攻去,此刻的涝池已经失去了原本可亲的秀色,变成了臭气熏天的瓦斯坑,好几里外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涝池的臭气越浓,农夫们越高兴,他们知道气味代表着池底肥料的纯度。个个眼睛睁得比非洲荒漠里的猛兽眼还大,虎视眈眈的等着“分尸”。

为防止孩子们下水,大人们经常在掏完池底的污肥后,还会在池底挖出很多更深的陷阱来,目的是防止来年续水后孩子们又去浮水,可这一招压根就不管用。本村和邻村都有小孩下去被淹死过,但在缺乏娱乐活动及设施的高原,这对正处贪玩期的孩子们似乎起不到丝毫的震慑作用。无奈,大人们便出损招,将打碎的瓷片、玻璃等倒进涝池里,孩子们下水后经常会有人被这些暗器划破、割伤,伤口甚至达一拃多长、五六厘米深,池水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可高原的“旱鸭子”还是经不住水的诱惑,涝池仍然是他们的首选场所。

从农场一出来,担心老师让大伙统一列队返校,几个男生大步流星地匆匆跑掉了。我猜出了他们几个是去涝池玩水,本想上前去追赶,可被老师看到喊住了,只好一肚子悔恨的老老实实站在队伍中跟大伙一起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向回走。

路过涝池边时,听到有同学急喊:“快!快!下水躲起来,老师来了。”

几个先前跑掉没在队伍中的同学像受到惊吓的海狗样“噗咚噗咚”全跳入涝池憋住气将自己藏在水里。有两个把脸埋在了水里,后脑勺却露在外面,长长的头发在水中像散开的花瓣样,忽闪忽闪漂浮。校长乌青着脸,从路边捡起拳头大的土块砸入水中愤怒的吼道:“都上来!”

水中的同学知道自己的水性,更清楚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个道理,只好灰溜溜的向岸上走。突然,有个同学像上钩的鱼样,头上下汆腾了几下不见了!见有人沉入了水中,校长以为此同学是故意的,对着涝池咆哮道:“张建光。我看到你了。赶快上来!”接着他又将一个土块碰了过去。

张建光的头露了一下,嘴吧大张着没出声双手在空中乱抓着又沉下去了。我下意识的知道他出事了,便冲出队伍大喊道:“张建光掉进池底的陷阱了!快救人。”跳入了涝池水中。

张建光双手死死地抓住我的头发不放,我几次用力去推他,想告诉他别乱抓把手给我,可口哪里开得张,害得我“咕咚咕咚”喝了很多池中的污水。我越是想甩开他,他越抓得紧,情急之下,我头朝下潜去,想抓住他的脚,将他送出水面。可能是处于本能,张建光见我下潜,他松开了手双脚踩在我的肩膀上把我沉到了池底。

在水底,我听到老师和同学们的喊声像来自另一个星球样的遥远,而且好像是在瓮中样,什么也听不清。慌乱中我感觉到张建光已经被同学拖上岸了,水下的我更加慌乱更加害怕了,急盼着有人能下来拉我一把。可我知道上面的人全是“旱鸭子”,不会有人下来送死的。我想大声呼叫,可只要张口开就会咕咚咕咚的喝水,此刻我肚子里已经装满了水,沉在下面浮不起来了。但对生的渴望让我不停地双手乱抓着在水下挣扎。凭着常年从涝池边来来回回经过对它的熟悉度,我知道那里是陷阱,那里有暗梁。我慌乱地拼命向着记忆中的暗梁游去,可当我用尽所有的力气以为自己已经游到了岸边直起身时,发现脚还是踩不到底,自己仍然处在陷阱中没动。要说此前我大脑还清晰的话,此刻彻底懵了,不。是绝望了。我的心比狗撵的兔子跳得还快,不仅双臂发软而且两腿僵硬抽筋,但对生的祈求让我仍不停的两手乱抓。尽管意识中知道在水下不能张口,但还是忍不住要开口呼喊,污水已经灌得我要晕厥了,就在我以为自己走到人生终点的瞬间,右手触摸到了陷阱边的淤泥,用力一登,头露出了水面……

 

 

 

我勇救落水同学的事迹像礼花弹样,轰地一下炸开了!一夜间,我不仅成了全校同学的学习榜样,当周的作文题目就是《我身边的活雷锋》,而且公社教育专干、县文教局的科长也赶来了解情况。我感觉自己已经成了“大英雄”,走起路来不仅身轻如燕,心里像鸡毛扫样的舒坦,而且总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时不时的跑到厕所或教室后边没人的地方去偷着乐。上课时我人虽在教室,可心早就飘飞到了云外去,根本不知道课堂上老师讲的是什么。其实,学校里还有一个人比我更高兴,他就是副校长兼我们班主任的狗熊老师。连日来他像捡了大元宝似的,嘴裂得比孕妇的裤腰还敞,只要上面有人来,他就会把我喊去很得意的介绍说:“就是这位同学救的人,我是他的班主任。这位同学不仅是年级里的学习尖子,而且品学兼优,连年的五好学生,我早就发现他是一个根正苗红不多见的好学生,是我一直重点培养的对象。”

前几次听到班主任在外人面前夸我,我的心里像做贼被抓样的惊慌,手心里全是汗,而且结巴得话都说不出来。我在班里的学习算不到尖子里去,也从来没被评为过五好学生。可很快我就适应了班主任在上级领导面前对我的夸赞,有时他不说,我还会提示他说:“老师,我的学习比秦惠民还好。”秦惠民是我们班公认的学习尖子,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我最好的成绩也只是到过一次第二名。

好长一段时间里,班主任不让我去上课,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在校长办公室里背诵他给我写的长达二十七页的稿子。稿子的内容就是上级来人向我提问时,我如何去回答。为能达到对答如流、出口成章的效果,班主任把他自己上的课改成了自习课,让同学们自己去看书本,他专门与我反复对练。当我把那厚厚一沓信纸上写的东西背得滚瓜烂熟,不看稿子可随口回答任何提问时,班主任还是不准我去上课,仍要我背诵早已被我翻得比坊上哈家牛肉还烂的信纸上写的东西。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有天上午放学时,班主任脸上的笑容比喇叭花还灿烂,对我说:“下午到校是换上新衣服。”不知是担心我没听清楚还是想告诉我换上新衣裳的重要性,他手舞足蹈比划着说,“蓝裤子,纯白色的新短袖。”他又问一旁的校长道,“穿什么鞋呢?”

“农村孩子嘛,我看现在的鞋就挺好。”校长指着我脚上母亲为我纳的黑条绒千层底鞋说,“但要穿袜子,你要是没有,就把你妈的袜子穿上。”

“这鞋太土了。”班主任满脸遗憾地说,“我把什么都想到了怎么就没想到着装这一项呢!”他有些后悔的原地转着圈跺脚连连说,“唉——!疏忽,疏忽,一个小疏忽让效果大减。”他忽然一愣神,眼睛像通了电的探照灯样对我说,“有了!现在还来得急。你回家去告诉你妈,就说我说的,让她带你去镇上,给你买一套新衣服,上身是纯白色短袖不变,下身改成蓝色半截短裤,黑色塑料凉鞋,白丝光袜子……。”

校长打断班主任的话说:“要是全套新就显得有点假了,再说去镇上置办新衣来回得好几个小时,公社通讯员说,领导们在公社吃完中午饭就出发,怕时间来不及,我看就算了吧。”

“唉——!毛主席的好学生、社会主义的红色接待人怎么能穿旧衣服呢?他穿这身要是在画报上登出来,岂不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摸黑嘛。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一定要穿新的。”班主任想了想说,“你看电影里的红小兵,都是白衬衣、蓝裤子,那有他这样的,像个叫花子。”

校长又从头到脚看了我一遍说:“衣服还行,要说土嘛,就是这双鞋有点不搭调。”

“何止是不搭调,简直是丢人。你看看,他大舅都跑了来了。”班主任指着我鞋面破洞里露出的脚大拇指咆哮道,“在哪儿见过英雄穿有窟窿的鞋子!”

“凉鞋上全是窟窿呀!”校长忽然笑逐颜开地说,“哎——,可以把赵芬的凉鞋借穿一下!”

赵芬是我们学校唯一一个夏天穿凉鞋的学生,因为她的父亲在甘肃油田工作,家庭条件相对较好,所以才能穿得起凉鞋。她的凉鞋是去年买的,粉红耀眼的光泽已经邵得变不清颜色了,而且左脚上的两根前带也断了,是她爷爷将钢锯打烧红粘上的,相粘处还留有烧焦了的黑塑料疙瘩。我觉得她的凉鞋太旧不好看,更多的是担心穿了她的鞋成了同学们往后取笑我的把柄,说:“赵芬是女生,我……。”

“凉鞋上面又没绣花分什么男生女生,穿脚上都一样。”校长打断我的话说。

我眼巴巴的看着班主任,多么希望他能说服校长坚持我穿新衣服观点。

班主任像扎了一针的气球样向教室边走边说:“事到如此也只能槽上没马拉瘦驴了。我去通知赵芬回家把她的凉鞋洗一下。”他返回时还特意从教室后落满灰尘的红旗上撕下一块有点发白的布来嘱咐我带回家去让母亲给我剪成一个红领巾。

 

 

 

母亲要是知道下午县报社、广播站的记者要来采访我,她肯定会毫不犹豫的去镇上给我卖新衣服。我满怀信心地一路狂奔回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将班主任替我设计的行头添油加醋给母亲说了一遍后,还很正经地说这是县文教局领导的要求。

“采访你!”母亲的眉头缩成了核桃状问,“为什么?”

我在手舞足蹈向母亲讲述那天冲进涝池救张建光的事情时,全身都在冒热气,仿佛自己就是一个大英雄。本以为她老人家听了我救人的事迹和这几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一切后,肯定比我还兴奋,她甚至会为有我这样一个好儿子而骄傲得跳起来。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母亲像受惊逃命样的喘着粗气,头上的汗珠如黄豆一样滚淌

“妈你——?”我一头雾水地问。

母亲一把将我揽入怀中紧紧地搂抱住,勒得我快喘不过气来了,她嘴里一个劲地嘟噜着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感谢上苍,感谢老天爷把我儿子能还给了我!”

我被母亲突如其来失去理智的举动吓了个半傻,问:“妈!妈!你……你……你怎么了?”

好久母亲才恢复了她原有的样子,一边擦汗一边问:“你钢说得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前几天教育局都来人了哩。”我自豪得有点得意忘形地说,“上周老师出的作文题目就是号召同学们学习身边的雷锋哩!你知道身边的雷锋是谁吗?是我!”

“我是问你跳入涝池救人这事是真的吗?”母亲大睁的两眼有点吓人问。

“这还能有假!当然是真的了。”我比划着说,“一看张建光下水后半会不见人,水面一直冒泡泡,我就知道他掉入涝池中间马原他爷掏的坑里淹……。”

“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回家怎么没说?”母亲不仅面部表情严肃,而且头上也在冒热气地问。

“我——,我——。”我支支吾吾着不知如何回答好。

因为母亲平时对我的管教比较严,严禁我接近涝池,更不用说下水了。那天放学回家时我发现自己的衣服没干,且上面还有涝池里的乌泥。我担心回家被母亲看出破绽来训斥,当时不敢回家,一人跑到场畔的麦草垛后去晾晒衣服,毁灭证据。还叮嘱同学们不要告诉母亲我下水救张建光的事。其实,最根本的原因是我冲入水里去把父亲给我新买的钢笔弄丢了,担心母亲知道我丢了钢笔收拾我,才一直没敢提及此事。

说心里话,我压根就没想到学校和班主任这么热心包装我,这几天在学校尽背诵班主任为我写的“角本”了,基本上没上课,母亲要是知道我去学校不上课,肯定会打破沙锅追问到底。就像上回我去同学家,同学父亲看我给他的孩子讲算数作业,便从自家院子的树上摘下两颗大香梨送我。我向同学的父亲讲明了母亲不许我随便要人家东西的教导,可我越是不要,同学的父亲越要给,还一再夸赞我懂礼貌,要他的孩子以后多与我交往,向我学习。其实我去他家就是冲着那一树金黄的香梨去的,就是吃不上,望一眼也好。望着同学父亲手中诱人的香梨,我早馋得垂涎三尺,但还是装出坚决不要的样子。最后,同学的父亲在赞不绝口声中把两颗大香梨塞进了我的书包。出了同学家的门,我几口就吃掉了一颗,便将另一颗带回家去分给弟弟妹妹吃。不料,回家后母亲追问个没完,不管我如何说明和解释,她就是不肯相信全村出了名一毛不拔外号铁公鸡的同学父亲会大方的送我他一贯看得比金子还贵重的大香梨,而且一送还是两颗!两颗梨至少可以换半斤盐或一盒经济牌香烟。无奈,只好在第二天放学时我将同学带回家证实了确实是他父亲送我的,这才算了事。

现在母亲又像个身经百战的警察样追问,我只好撒谎说,“老师不让我说。”

“不让说!”母亲有点惊讶的样子。

“是。”我装出很肯定的样子说。因为班主任从让我背诵他写的“台词”时就一再叮嘱我,没有他在场,任何人问我有关下水救张建光的事,我都不能说,包括校长在内。

母亲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问:“为什么?”

“老师没说。”我话题一转说,“他只是让你带我去镇上买新衣服,下午上学就得穿。”为了证明新衣服的重要性,我强调说,“班主任是和校长一起给我说的。除了白上衣蓝裤子外,凉鞋要买和军鞋一个颜色的那种。”

母亲微微思量了半会,说:“你先去吃饭吧。”然后转身出门去了。

 

 

 

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饭后,我又抓紧时间洗了头。见母亲还没回来,我偷着给自己的脸上涂了雪花膏还对着镜子用母亲剪窗花的红纸染了红脸蛋。

母亲回来了,却空着手!我愣愣地问:“妈你把给我买的新衣服送学校去了吗?”

“啊!噢,什么新衣服?”母亲如梦初醒样反问我。

“你不是去镇上给我买新衣服了吗?”我瞪大了眼问。

母亲一愣,说:“去镇上!我没去呀。”

“哪你——?”我一下急了,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不等我发脾气母亲看到我梳了三七开的头型和染了色的红脸蛋她先火了:“去把脸洗干净了。”

我羞涩中带着自豪地说:“我……这……老师说下午还要给我照相……。”

“如此轻浮,难成大器。你是学生,学生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不等我把话说完,母亲一反常态地训斥道,“越来越轻飘了,轻到了没有鸡毛的份量。上学是让你先学做人、再学知识,长大了成为一个识得大休、懂得礼数、有担当、有责任、用心处人、用脑做事、沉稳、睿智的人……。”

母亲的教诲我多半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我给自己染的红脸蛋惹她不高兴了。她最见不得男人涂脂抹粉、描眉画眼。就连我平时学五叔家的小妹在大人面前撒娇,都会招来一顿臭骂。我赶紧去洗了脸,心想,反正到校后校长和班主任会替我打扮的,说不定他们还会要来音乐老师的珍珠粉、口红给我用哩。我洗去了脸上的红色,还故意将头发扒拉乱问:“这样可以了吧?”

母亲白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拿起书包,装作要去上学的样子试探着问母亲道:“老师问我新衣服的事我怎么说呀?”

我猜母亲定会说,新衣服我怕来不及直接送学校交给你们老师了,或是说就在校长办公室。不料,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我揽入怀中抚摸着我蓬乱的头发说:“这件事你做得不对。完全超出了你一个少年……。”

“怎么不对?老师让全校同学向我学习哩!”我像只受惊的小鹿样,一下从母亲的怀抱里跳出来叫道,“公社和县上都来人问过我了,他们都夸我做得对哩!”

母亲像从不认识我样愣愣地看了半天仿佛是自言又好像是在问我道:“怎么书越念脑子越糊涂了呢!”

我也像从不认识母亲样歪着头眨巴着眼,心里及不服气的报怨道,你敢说我做得不对!你这是反革命思想知道不?但我不敢去和她争辩,舌根一拐弯问:“老师问我新衣服的事,我怎么说呀?”

“什么也不用说。”母亲直截了当的说。

“不,不,不用说!”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说,“哪怎么行。”

母亲铿锵有力地说:“有什么不行的,我去跟他们讲。”

“你——!”我看着母亲有点傻了。

母亲抽笑了下问我:“怎么,我去不行吗?”

“你不用去。你就说给谁了,我去向他们要就是了。”我摆手示意说。

“什么给谁了?”母亲问。

“你给我买的新衣服呀。”我说。

“我没去买。”母亲肯定的说。

“没……没买!”我心中燃烧得正旺的那团火上像被浇了盆冷水样,连了一连串寒颤问,“你,你,你出去这么常时间,没去集市上呀……?”

“对,没去。”母亲果断地说。

“哪……哪……我怎么……。”我伤心得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你只管去认真的读书,其它的事就由我来帮你处理。”母亲边说边找锁子。我以为母亲会对我说去集市上买来不及,先借邻家小孩的白上衣、堂弟的蓝裤子、赵芬的塑料凉鞋穿,等逢集时带我去买。万没料到她竟会如此的不按常理出牌。

我在心里嘀咕着说,你能帮我处理什么呀!人家县报社、广播站、文化馆是要来采访我的,你又没看过班主任给我写的稿子,就是看了你也不识这了,能知道怎么说吗?但我还是不死心新衣服的事,愤愤地说:“下午要给我照相哩。”

“这个相咱不照。”母亲举起手中的锁子指向门口,示意我向外走她要锁门了,说,“这件事你压根就不应该这样做。”她停顿了下又说,“此事已经发生过了,以后就别再提了,全当没有过这回事。”不知是觉得自己的做法不对,还是为了安慰我,母亲又犹豫片刻说,“你要是真想照相,等放假了,我带你一起进城去看你爸,你还记得百货公司旁边的光明照相馆吗?咱就去那里给你照,多照几张。”

我心里比打碎了调味瓶还难受,对母亲的承诺不屑一顾的吼道:“哪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了?”母亲知道我在说什么,可她还是比划着说,“你忘了,前年我们去时你看着玻璃窗里面的彩色大照片不肯走,闹着也要照,最后咱们一家人不是照了两张嘛。一张在你爸办公室桌子的玻璃板下,一张在你姨家的镜子后面,底片就在咱家箱子里放着。你当时还问底片为什么是红的,照相馆的人说是吸了被照者身上的血,染成红的了。”

我像吃了芥末样,委屈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按理说母亲在知道我舍身救人的事迹后,应该感到无比高兴才对。可她却装聋卖傻故意岔开话题,不谈正事。气得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心里一急冲她大声怒吼道:“老师说是县文化馆和报社的记者来给我照相哩你知道不!”

母亲愣了下神,诧异的目光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长这么大我还从没敢对她老人家发过如此大的火。说实话,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大胆放肆的举动,当时紧张地头上汗水都下来的,断定她不赏我两个嘴巴子也得怒斥一顿。可让我想不到的是,母亲瞬间的惊讶闪过后,她竟微微一笑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知道老师的话不一定全对。”她替我梳理了下蓬乱的头发说,“不只是对老师,对任何人的话都要学会除了用耳朵听外,还得学会在脑子里过虑一下。否则就是个傻子。”她看了一下太阳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又指了指门外示意我去上学说,“走吧。我答应到时给你也照张彩色的,就像照相馆琉璃窗里面摆放的一样。”

对母亲的许诺我深信无疑,可那太遥远。我想的是下午以什么样的形象去面对镜头背诵班主任专为我写的台词。见母亲没有发火,我有点得寸进尺地说:“老师说了,如果今天时间来不及,就先借别人的新衣服穿一下,等镇上逢集时再去给我买新的。”

母亲明亮智聪的眼睛早就看透了我的心思,她用四十五度的目光轻渺地俯看了下我问:“是老师说的?”

为证实自己的谎言,我急忙从书包里翻出哪块邹巴巴的红布递向母亲声音有点发抖的说,“当……当然是老师说的,老师还让你用这块布给我做个红领巾哩。”

母亲看也不看顺手接过去放到一边说:“不伦不类像什么样子。”可能是顾及到我的自尊,她又拿起那块布装模作样的翻看了下撂回原处说,“红领巾就应该是鲜红亮艳的才对。这块布已经失色发白了,戴上能好看吗?”

我仿佛一下掉进了万丈深渊,感到天昏地暗。母亲连我戴红领巾这么小的远望都不肯满足,这不是明摆着让我在老师、同学面前丢脸嘛!就这样要是去上学,班主任见我没穿新衣服没戴红领巾他肯定不高兴,认为我不听他的话。他不高兴还能让县上来的记者采访我给我照相吗?如果记者不采访我,不给我拍照,同学们会怎么看我呢?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再进学校的大门呢……?

我后悔死了,后悔自己不应该回家来向母亲讲述老师号召全校同学向我学习的事,更不应该向她要新衣服,因为奶奶早就给我过,我不是她亲生的。

在我还没上学时的一个清明节早晨,母亲带我去到十多里外给外公上坟。我记得很清楚,她先一天就烙了一个碗口大的白面锅盔,和面时还向面里打入了一个鸡蛋。出锅后,豹皮样焦黄中带黑点的锅盔馍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诱惑得街道上的行人都在相互喊问:“从哪儿飘来的香味?这么馋人!”有人迎合道:“是张庄油房的菜子蒸熟出笼了吧!”有人不服气地反驳说:“别说菜子出笼,就是出油也没有这么香。你们没闻到吗?这香中还带有一股甘甜味!”又有人争辩说:“不是甘甜味。是醇香味,麦子细面的醇香味。”有后者立刻嘲讽前者说:“你可能是想白面想疯了吧,这年头谁家能有细面……。”

我和妹妹站在案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散发着香味的锅盔馍,垂涎把衣襟阴湿了一大片也不肯离开,生怕别人比自己多看了一眼。夜里,我辗转反侧没有一丝睡意,满脑子都是案板上面盆扣着的锅盔馍,空气中飘散的醇香诱惑得肚子叽里咕噜叫个不停。入睡后,梦中我一直在吃锅盔。待天亮母亲叫醒我时,口水把枕头都淹没了。

听说母亲要带我一起去给外公扫墓,妹妹哭得泪人似的闹着也要去。高原的初春,虽说田间泛绿、树枝发芽万物开始复苏,可此时的气候更像一个专业的流氓动(冻)手动(冻)脚,让人防不胜防。乡下的农活还没开,人们都躲在家里,不愿去招惹地冻入铁、冷风刺骨的春寒。小妹之所以哭闹,并不是她对外公有多思念,而是惦记着母亲先天烙的锅盔馍。可能是因为过穷的原因,在我们家乡,祭奠的东西在纸烧完、香燃尽之时,也就是仪式结束后,能吃的东西是不留给逝者的,可以带回或当场吃掉。

我开心得像捡了大元宝样,不等母亲发话,便拎了她准备好的祭品跑出门去,就怕慢了妹妹跟来。等母亲安慰完小妹追上时,我一口气已经跑出了四五里路去。

跪在母亲身后我不停地抿嘴吞咽口水,眼睛死死的盯在三块砖搭成的贡桌上摆放的金黄色锅盔馍上,就怕自己一眨眼,地下的外公出来把它吃了。

看着母亲有条不紊的摆祭品、点香、烧纸,我恨不得自己变成一股强风把纸刮飞,把香折断。见纸燃得太慢,我捡来一根指头粗的小木棍挑起叠在一起的烧纸抖动着,还不时的歪头鼓足气去吹火。当我强耐着性子好不容易等祭奠程序结束母亲叩首起身时,一个箭步冲上去手刚触到锅盔时,母亲似乎早有提防,她比我更敏捷,一把抢了回去,说:“现在不能吃。”

“为什么呀!不是都祭奠完了吗?”我惊讶的目光看着母亲问。

母亲掏出手绢小心翼翼地包好锅盔放入来时提的篮中说:“拿回去大家吃。”

“哪……哪……哪我不是白受冻来了吗?”因怕妹妹跟来与我共享美味,出门时跑得太急,我帽子围脖都没顾上戴。

母亲取下自己的头巾给我围在脖子上说:“什么叫白受冻了?你是来祭奠你外公的阿!他在天堂看到你长这么大了肯定会很高兴。”

他高兴不高兴管我屁事,我来的目的就是为吃这个锅盔馍。早知自己的如意算盘是竹篮打水空欢喜,打死我也不会来。我一边在心里咒骂外公一边哭泣着跟在母亲身后向回走。有几个来祭奠祖先的人看到我泪流满面,还一个劲的夸赞我懂事,与外公的感情深等等。

回到家里,奶奶看到我脸上的泪水结成了冰,把我拉到她的屋子问是怎么回事。我把母亲不让妹妹去上坟,叫我去了还不给我吃锅盔的冤屈哭述一通后。奶奶把我冻僵了的双手夹在她的锦衣腋窝下哈哈笑着说:“这你不能怪你妈,你妹妹是你妈亲生的,你是我从河道里捡来的。” 事后我曾问过母亲,她也是这么说的。

午饭时,母亲把那锅盔馍切成了指头脸大小的方块倒入全家人最不爱吃的高粱粥里。平时看到苦涩难咽的黑粥,没有人不像喝中药样的皱眉头,可那天全家老小都争抢着吃,好像高粱粥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样。就连看见高粱粥就哭的小妹,那顿饭一连喝了三大碗,肚子撑得像鼓样还闹着要吃。

既然我不是亲生的,母亲肯定会像清明上坟不给我吃锅盔一样不愿花钱给我买新衣服。更不会在乎我会不会成为英雄和我的内心感受。此刻,我幼小的心里比刀扎还疼痛难受,眼泪像泉水样哗哗地向外涌。

“你怎么了?好好的哭什么!”听到我的抽搐,母亲抚摸着我的头问。

我已经厌恶透了面前的这个女人。她明知我为什么事而伤心,却装作不知道的问,气得我头一甩闪开她的手说:“你不用管!”

“我不管!我不管你能长这么大吗?”母亲似乎并不生气,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要不是我儿子我肯定不会管你。既然老天让我做了你的母亲,你成了我的儿子,哪我就必须管着你,你还得乖乖听我的。”

“我又不是你亲生的!”我愤愤地说。

“吆喝!不是亲生的我就不能管了?” 母亲憋着笑说,“正因不是亲生的,我更应该管好你。万一有那天你亲妈找来了我也好交待不是。”

我气得牙根痒痒,里心说,我亲妈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对我。尽管时间不早了,但我装出不急着上学的样子,故意在这里翻翻,那里看看。嘴里还自言道:“放哪儿了呢?”其目的就是想打消母亲跟我去学校的想法,然后自己跑到邻居家去借小伙伴的新衣服穿。

在母亲面前,我的一切心思和行为都是碟子舀水被她看得一清二楚。就在我以为她没注意到鬼鬼祟祟刚把那块红布装进衣兜时,母亲拉下脸责斥道:“把那块破布拿出来赶快走,我与你一起去学校。”她把我推出屋边锁门边说,“别想歪主意了。借别人衣服穿打肿脸装胖子给自己撑门面的这种事少做,没什么好处。只有凭自己的本事得到的,才是真实的。”

我知道自己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觉得就这么去学太丢脸了,便赖着不肯走,嘴里刚吐出几个脏字,母亲一把掌抽得我原地转了个圈。

 

 

我在母亲的“押解”下刚到学校大门口,班主任像坐在烧红的铁板上样火急火燎的叫嚣着从里面冲出来喊道:“哎呀呀呀呀,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才来!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县上的领导早就到了,急得我差点就派人去抬你了。”他手指向校长办公室门前停放着的两辆小汽车说,“你们看看,看看这阵势,比开三现会到的领导还全!不光公社书记、教育专干来了,县文教局的局长、团县委书记、广播站的记者、还有宣传部的人也来了。”

母亲淡淡一笑,不屑一顾地说:“来的人还真不少。”

“可不是咋的。就是县委开三现会也不见得会有这么多领导出席。这是我们学校史上的第一次,不。是全公社史无前例的。公社中学也没这么风光过。”班主任扭脸对和我们一起进校门的一个同学凶巴巴的吼道,“你,快去叫赵芬,让她跑步过来。”他又双手迎面抓住我的肩膀激动且严肃的说,“先别急先别急,等赵芬来换上她的凉鞋我们再一起进去。”然后他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很神秘的样子小声在我耳边问道,“知道怎么回答领导和记者的提问吗?”

我点了点头。

“我真没白培养你。”他班主任开心地在我背上拍了下,又叮嘱说,“记住了,就照我教你的说。”忽然,班主任像被蜂蜇到了样惊叫道,“哎哟喂——,你的头发怎么乱得像个鸡窝!”他呸呸在自己的掌心上吐了唾沫替我捋着发型问,“我给你的红领巾呢?快拿出来戴上呀!”

我的心里比打倒了醋瓶还酸楚难受,眼泪在眼帘里泛起花来不知说什么好。

班主任动手搜翻着我的衣兜和书包问:“我不是给你从红旗上撕了块红布让做红领巾嘛!你是没做还是忘了?”

“是我没让戴。”不等我告状,母亲说,“那块布旧得没色了,戴上不成白领巾了嘛。”

我以为班主任听到母亲不上我戴红领巾的话会大发雷霆,狠狠地训斥她一通,正好替我出出心中的怨气。可不曾想,他竟顺着母亲的话说:“没戴就没戴吧。把鞋换掉就行。”他对已经赶来站在身边的赵芬说,“你两个把鞋换一下,快点。”

到看母亲盯住赵芬的脚在看,我以为她准会说:男孩子怎么能穿女孩子的鞋!不用换了。可我又猜错了,她并没有开口。我用期盼的目光去望母亲,她仍不做声。其实我并不想穿赵芬的鞋,这并不是因为她的鞋旧,而是我不想在同学们中落下被他们取笑我的把柄。在我们学校,男女生是不说话的。如果有男生和女生说话或走得太近,同学们就会说某女生是某男生的媳妇,动不动就会起哄喊他们的名字,搞得此对男女生不仅尴尬甚至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不知是为了搞好团结还是为了便于学习,每个学期安排座次时,老师总是让男生按大小个站一排,女生以同样的队形站一排,然后从小个处每张课桌一男一女从头到尾排座次。平时男女相互都不说话,同座一张桌子上,彼此的书包或学习用具难免占到别人的课桌。为了避免语言交涉,同学们就会用笔在桌子中间划一条分界线。只要别人的东西过了线占到了自己的地盘,自己就有权将此物扔掉。桌椅在学校是利用率最高的地方,课桌上的分界线早晨划了,不到中午就会被同学们的书包、衣袖摩擦得没有了痕迹。同学们发现桌子上的界线划了掉,掉了划的太麻烦,有人干脆用铅笔刀从中间刻出一条界河来。有的刻得界河线比指头还粗还深。尽管老师以不爱护公共财物为由没少打在课桌上刻界者,可同学们还是冒着挨揍的心态刻界河,可以说,全校的课桌无一幸免。

“你快点!”班主任在赵芬的后背上打了一把掌责怪说,“脱个鞋都这么磨唧。”

我早就看出来了,其实赵芬打心底是不愿借鞋给我穿的,因为她的鞋根本就没有洗,墨汁还在上面。成为英雄的心愿让我顾及不了太多,我将自己的鞋子登甩到赵芬跟前,脚正要伸入粉红色凉鞋时,班主任像针扎似的叫道:“等等!”他弯腰捡起有墨汁的那只鞋子责问赵芬道,“让你回家把鞋洗洗,为什么不洗?”

“忘了。”赵芬一脸不高兴地说。

我忍不住正想说她是故意的时,班主任却抢先替我说了,道:“忘了!吃饭你怎么不忘呢?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放学时我再三吩咐你回去用洗衣粉把你的鞋刷干净,下午有大用场。你的耳朵是让驴毛堵上了还是将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就你今天这种态度,我完全可以取消你评选五好学生的资格。”

赵芬翻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我看得出也感觉得到,她这是把对班主任的不满与仇恨要记在我的头上。

班主任左看右看着手中的鞋子喋喋不休地训斥赵分道:“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你这是在毁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玷污毛主席好学生的形象、破坏我们学校的声誉知道不?你知道你这是什么思想吗?是资产阶级思想、反革命思想,性质十分恶劣,我看取消你评选五好学生的资格是远远不够的……”

看到赵芬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母亲走上前去抚摸着她的头说:“没事。不像你们老师说得那么严重。再说了,别人想撑面子,干嘛让你受委屈呢。”

“唉——,非常严重。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拿枪的敌人被消灭后,不拿枪的敌人已然存在。我们可不能掉以轻心。”班主任仍目光盯在手中的鞋上说,“好在没进到校长办公室还有补救的办法。”他用力撸了撸嗓子,用力将一大口唾沫吐向鞋子上污染的墨汁处,可借用力过猛没瞄准吐偏了。他将鞋子凑到嘴前,又撸着嗓了想再吐时,可能是前面用力过大,吐干了。尽管他憋足劲连呸呸了好几下,可拙紧的嘴只是噗噗冒气,没有唾沫。无奈他只好又用左手食指把吐偏了的唾液像涂浆糊样捋在了墨汁上,然后将鞋子在赵芬肩膀的衣服上边擦边说,“要是让记者拍到英雄少年穿的鞋上有墨汁,这就等于给社会主义的脸上摸了黑,丢的可不仅是我们学校的人,连公社、县教育局的脸都丢尽了,我们绝不能……”

听着班主任滔滔不绝的高论,我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发誓自己要好好学习,将来要做班主任这样一个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

母亲不知是看不贯班主任的过分还是不想耽搁时间,她把赵芬一直没穿的鞋子踢还到我跟前说:“穿上你的鞋。”然后转脸抽笑了下对班主任说,“把鞋还给这孩子吧,光脚站地上会着凉的。”

班主任像遭雷击样一愣神,盯着母亲问:“还给她!哪我——?”

母亲上前从班主任手中拿过他还没在赵芬衣服上擦干净的靯看看了说:“噢——,还真是女式的。女孩子的鞋男孩子穿不成。”

“凉鞋分什么男女!上面又没写字,谁穿上都一样。”班主任争辩说。

母亲指着鞋绑上少了翅膀的小蝴蝶一笑说:“当然分了。先不说颜色合不合适,男孩子穿的鞋上会有这个吗?”她把鞋子举到班主任面前取笑他说,“你是教书育人的先生,逼着男孩子穿绣花鞋传出去能好听吗?”

“你这么一说是有点不合适。”班主任捞着头僵笑着说,“其实一开始我也觉得有些不妥,可这不也是为了照相好看才临时抱佛脚嘛,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母亲顺手把鞋丢给低头抠手指甲的赵芬说:“快,把你的鞋穿上。”赵芬没有动,她像平时老师叫她上讲台的黑板上做题做错了样,站在原地不语。不知是因地面冰凉还是刚才被班主任训斥感到委屈,她低头抠手指甲的同时两只赤裸的脚外侧着地脚心腾空站着,两个调皮的大拇指还不停的相互压斗。

“瓷愣在这里干啥!是鳖吃杏核了吗?还不滚回教室去!没听到上课铃声呀?”班主任脸拉长得快砸到脚面了训斥着赵芬。她像在人群中看到地面上有五角钱样,几乎是冲过以双脚踩在了上面,生怕别上发现抢了去。

 “别急。把鞋穿好。”见赵芬把凉鞋当成了拖鞋趿拉着要离开,母亲屈身帮她提好了鞋子。

班主任丝毫不去注意赵芬的情绪和母亲的对她的关心,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我在领导面前如何说上,又一次一脸正事的拍了下我的头问:“背的词没忘吧?”

“没忘。”我非常肯定地说。

“很好!不要紧张,想好了再说。”班主任仍很不放心的我问道,“知道是谁把你培养成一个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吗?”

“当然是你了。”班主任早就叮嘱过我,在上级领导面前,多提他,少提校长,最好不提。我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说,“老师你放心,我保证会照你教我的去回答提问,这些和校长都没关系。”

“不愧是毛主席的好学生!不,首先是我的好学生!是我给伟大领袖毛主席培养出了你这样的好学生。”班主任满脸堆笑地说。

 

 

   

“来啦!来啦!毛主席的好学生、当今的活雷锋、舍己救人的小英雄来了!”班主任像只刚出窝的下蛋鸡样嘎嘎大叫着掀开了校长办公室门上的珠帘喊。

我紧跟在班主任身后,笑容可掬的做好了像雪梅一样向大伙挥手致意的准备。雪梅是离我们村五公里之外一个中学的女学生,因为她向公社举报了自己的父亲把生产队饲养室的饲料偷回家喂自己家的猪,结果父亲被拉上了批斗台,雪梅却树为了全县“勇于和资产阶级思想作斗争的光荣少年”来我们公社巡讲过。哪天,全公社十七个村庄的男女社员和十九所学校的老师学生几万人集中在了公社中学的操场搭起的台子前,学生按各自的学校列成方阵在中间,社员群众在外围,本来不大的操场,连围墙上都骑上了人。巡讲未开始前,各学校的方阵相互拉歌对唱,好不热闹。特别是几所学生相对较多的学校,彼此之间互不相让,总想让自己学校的声音压过对方。一时间,公社中学的操场变成了养蜂场,根本分辨不出声音是从那个蜂箱发出来的。辨不清楚声音自然就分不出胜负,不知谁出的锼点子,让乡村的十八所小学联合起来齐对公社中学,开始自以龙头老大自居盛气凌人的公社中学遭群攻后,明显的寡不敌众,学生们个个像洗桑拿样满头大汗,脸憋得比下蛋鸡还红,扯着嗓子一首接一首的唱。可十八个村小的老师并不满意,其实不是不满意,是故意的。他们站在各自学生当中挥手带领高呼:“社中——。”

同学们就会齐声呼喊:“加油——。”

老师问:“社中唱得好不好——?”

同学们回应:“不好——?”

领喊的老师问:“唱得不好怎么办?”

全场齐呼:“羞羞羞羞羞羞羞。”

只要社中的老师学生敢停下来,立刻就会有村小的老师喊:“社中——。”

大伙齐呼:“来一个!”

领喊的老师问:“社中再来一个要不要?”

会场高呼:“要——。”

看到社中指挥同学唱歌的老师一个个败下阵去,村小的老师仍不依不饶,喊:“社中——。”

全场震耳欲聋的随着拍手的节奏齐呼:“快快快。”

就在社中黔驴技穷快要撑不住时,公社主管教育的副主任走上主席台对着用红布包了像碗一样掉在头顶的麦克风喊道:“大家静一静,演讲会马上就要开始,一会演讲团的领导从后台出来时,我们要全场起立鼓掌欢迎。现在大家听我的指挥,我们演习一下。”

演习十多遍后,演讲团的人终于从台子后方的幕布左边走了出来。台下的人拼命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记得很清楚,在一群大人中间,走着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她虽说长得像个土豆,可她挥手向台下人致意的动作却十分潇洒。

校长办公兼卧室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就连椅子的扶手上也有人坐了,让我失望的是他们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见我进来热烈鼓掌欢迎,而且个个像龙门石窟的佛像样看着我不说话。我一下懵了,班主任替我什么都想到了,可就是没教我如何应对这样的冷场,我当即大脑一片空白,感觉自己的脚手都长错地方,全身的不自在。

母亲似乎早就料到了如此的场面,在别人还没开口时,她先说话了,道:“哟——!果真来了不少的大领导。我以为……。”

“我猜的没错吧?”说话的是公社书记,他有着几分得意的样子看着校长问我的母亲道,“这是你的孩子?”

母亲点头说:“是。”

“你是个村村通,全公社的大人小孩没有你不认识的。”校长在县里来的人面前替公社书记讨好说,“我们的书记从来没有官架子,见天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就是街道上跑的猪狗,他都会认出是谁家的。”

“我本来就是个泥腿子书记,充其量也只能把各村各队的亩产量提高点。不像你,一下就为我县的教育战线放了颗卫星。把局长大人都惊动了,亲自带队莅临现场。”公社书记嘴裂得快挂到耳朵上了,对着与自己并排坐在仅有的两把脱了漆的椅子上的人说,“你们教育局这次在县委乃至全省、全国都要露大脸了。”

“我们能培养出这样的好学生,肯定离不开县教育局组织的关怀和局长的英明领导。我们学校之所以能培养金训华式的好学生,这一切当然也与县委宣传部和团县委以及公社领导,特别是书记大人平时对我们学校工作的指导有方是分不开的。有这么多的好领导在前面带头和帮助,我这个校长没有任何理由不为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培养出红色革命接班人。”校长像上政治课时读报纸样的说,“我们学校能涌现出舍己救人的小英雄,看是偶然,其实是必然的。因为我们在教育方向上一直贯彻县教育局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方针和公社培养优质革命接班人的要求去培养和教育学生。”

“要是我们公社十多所学校的校长,不。全县所有学校的校长都能有你这么高的觉悟,像你一样爱岗敬业,我相信,我和局长肩上的担子就会轻很多。局长你说是不是?”公社书记问与自己并排坐的人。

 “这孩子长得挺帅气的,浓眉方脸,眼睛也很有神,是个好苗子。”与公社书记并排坐的人没接书记的话茬,不知他是讨厌公社书记与校长一唱一合的互吹,还是压根就没听到这两个人在说什么,一脸平静的上下仔细端详我一番后,对坐在椅子扶手上的小伙说,“我们已经创造出了典型的事例和坚实的基础,接下来就看你们如何宣传了。也就是说,面和菜我都给你们提供全了,就看你们做什么样的大餐了。”

“局长你放心,我们会全力配合教育局的工作。”小伙从椅子扶手上站起来说,“我们已经在全县新闻联播里报道过此事了。”

“你们的报道我听了,太简单。”局长摆着手很不满意地说,“就几句话,还没听清就完了。根本达不到树立典型的目的。”

“新闻联播里只能是一两句话的消息,全县每天的新闻节目只有五分钟,想长也长不了。”小伙把挎在身后一个比我书包大点方方正正的黑皮包移到胸前一拍说,“站上这次派我这个首席记者来,就是要写一篇通讯,同时搞一个专访。我向你保证,县广播站会一直跟踪报道此事。”他略微犹豫了下说,“只是我们的受众面有限,不管怎么挣扎,也是池塘里的王八,翻不起多大的浪花。如果要将这孩子树为全省、乃至全国的典型。”他又盯看着站在自己对面一个脖子上挂了有半块砖大小米黄色牛皮盒子的青年和另外一个一直在本子上写什么的年轻人说,“这就得让宣传部和团委的同志请省级或更高的媒体记者来,上级的媒体面广、传播的声音更远,自然效果会更好。”他又看了下我说,“只是不知道这位同学除了舍己救人的事迹外,其它方面的情况怎么样。”

不等别人说话,班主任像和谁争抢样双手在空中八字形一推插话说:“其它方面都很好。小英雄的情况我最有发言权,他不仅品学兼优,门门考试拿第一,而且思想道德高尚,平时在班里就能团结同学、热爱集体,善于帮助他人,是我们学校连续多年的五好学生,也是我一直以来的重点培养对象。”

校长帮腔说:“他是班主任,掌握的情况基本是每个学生的第一首资料。”

班主任还要继续吹嘘我时,母亲却反问我道:“你考试得过第一名!还当过五好学生!我怎么没看到你有一百分的试卷和奖状拿回家来呢?”

“我说的是综合考试,他一直是我们班里的第一。”班主任很不高兴的对母亲发火道,“你不是老师,你不知道就对了。如果你一个家庭妇女事事都知道,哪还要我们这些人民教师做什么?我们今天有特别重要的正事要办,你赶快回家去吧,别在这里添乱。”

“什么叫添乱,难道我说的不对吗?”母亲也认起真来问。

“这位是——?”县广播站的记者看看母亲再看看我问。

“是这位同学的母亲。”校长解释说。

“噢——!”广播站记者几乎是从自己坐着的椅子扶手上跳起来从背包里拉出一根带绳子的黑擀面杖伸到母亲面前问道,“你能评价一下自己的孩子平时是什么样子吗?”

另一个小伙也忙打开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牛皮盒子,端起里面露出的像烧过变黑的半块砖样,上下还有两只玻璃眼睛的东西围绕着母亲与我移来挪去。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我明白了,那就是照相机!

进到校长办公室后我还一直在纳闷,班主任口口声声说要给我照相,怎么不见我在照相馆里看到的那个半人多高,三条腿撑起蒙了黑布的斗大的盒子呢?没想到还有这么小的照相机!

看到对方手中端着的黑砖头眼睛在看我,我挺胸抬头,一下来了精神,还时不时的摆出语文课本中英雄照片的样子来让他照。

“我的孩子和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样,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母亲对着黑擀面杖说。

“说得好。这才体现出了一个伟大母亲的胸怀。”拿黑擀面杖的小伙说,“越是谦虚的人越能干大事。”

“是不谦虚,是真的。我的孩子我清楚,就一普通人。”母亲斜视了我一眼说。

“不对。我考试得过第一,还当过五好学生。”我看了下班主任竟然撒起谎来反驳母亲。尽管话出口后,心里也有点咯噔,但感觉还是美滋滋的。

“闭嘴。大人说话有小孩插嘴的份吗?”母亲十分生气的瞪着我呵斥道。

“大嫂还是一个家教很严的人,哪请问你平时是怎么管教自己孩子的吗?”挎照相机的小伙对母亲的话似乎很感兴趣,他将记者手中的黑擀面杖向母亲嘴边拉了拉问。

“要说我家教严谈不上。不过我管教孩子的方式是与别人有所不同。”母亲哼地一笑说。

“噢——!说来听听,怎么个不同法。”教育局长对母亲的话题似乎也很感兴趣从椅子上站起来问。

 “男孩子嘛,就得野养。” 母亲扫视了一下在场的人解释说,“我没念过书,不懂你们文化人怎么说,我说的野养就是放开了。像生产队的羊一样,只有让它们走出圈来漫山遍野地跑着去吃草,羊才会膘肥体壮毛色好。”

“有意思有意思,你能不能说详细、说明白点。”一直在本子上记着什么的年轻人也围到了母亲跟前说。

“没什么不明白的呀!就是让孩子随着性子自由的去长大呀。”母亲愣了下又说,“噢,我刚说的像生产队的羊样野养,是打个比喻。好的放羊人把羊向山上一赶,自己就躺在太阳下睡觉去了。对养孩子来说,我就是个放羊人。”她望着公社书记笑呵呵地说,“书记知道,凡是满山跑得欢、肯吃草的一定是羊群里长得最健壮的羊。”

 “嘿——,把你给能的还一套一套的。照你这说法,我们这些人民教师都是吃干饭的?”班主任有点抬杠地问母亲道,“你把老师与放羊的相提并论,这是对革命的不负责任,对教育事业的不尊重知道不?”

“我没有不尊重老师呀!倒是你有点把人给分成三六九等的意思。放羊怎么了?放羊也是为国家建设做贡献。”母亲转向公社书记问,“书记你说放羊是不是革命工作?”

“当然是了。”公社书记肯定的说。

母亲又淡淡一笑说:“任何事情都要有个度,就说这放羊吧,跑得再欢的羊也不能让它跑出了放羊人的视线,不然遇到狼怎么办?对孩子也一样,把握几个大的原则就行,违法的事情坚决不能做,做了就像羊跑出了放羊人的视线一样,万一进入狼窝怎么办?那可是丢掉性命的事。还有,损人不利己的事坚决不能干,损人利己的事情尽量少干,最好也别干。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自己身上披的这张人皮,不知道尊重他人……。”

“你斗大的字识不了半麻袋的人在这里瞎扯什么呢?快回家去吧,我们还有正事要干。”对母亲的滔滔不绝班主任早就烦透了,他上前推了母亲一把说,“教育孩子与放羊能扯到一块吗?照你的说法,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成放羊的了?我告诉你,我们是人民教师,尽管革命工作分工不同,但拿我们与放羊娃相比,这就是对教育事业的不尊敬。”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是不知字,可从小我的父母就教会了我诚实与饭香屎臭的道理。我清楚我没有什么知识,但我的学问不比谁差。再说了,广播上天天都在讲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人没有贵贱之分,只是分工不同。我认为放羊的和当老师的都是为建设我们的国家做贡献,没有什么不可比的。”母亲的话让所有在场的人瞪大了眼睛,我更是惊讶,不敢相信这么有深度的话会出自自己母亲的口中。

“别以为你喝了二两墨汁就懂得多,要知道,知识是从书本上学来的,学问可从生活中得来,靠的是生活的积累,是经验。”公社书记用嘲讽的眼神看了下班主任说,“现在知道真功夫都在民间这句老话的道理了吧?”

“这位大嫂,你真的没上过学吗?”拿黑擀面杖的记者问。

母亲有些羞愧的摇了摇头说:“没有。”

“我看你说话的逻辑性很强,虽说话说得糙了点,比喻也不太恰当,但哲理性很强,不像是没上过学的人”记者追问,“哪你为什么没上学呢?”

“我就一个家庭妇女,听不懂你说的这些个洋词。”母亲有些尴尬地一笑说。

“我是问你为什么没有上学呢?”记者想引导母亲按照他的思路来讲,又问,“是因家里穷上不起学还是受封建思想的残渣余孽……。”

“你说的这些文明话我真的听不懂。我没上学的原因是,我自己不爱念书。”母亲打断记者的话说。从她上扬的目光中,我早就看出了她是不想让记者把自己套进去顺着他们的话说。

“我看你的学识不亚于这位老师,你要说你是一个不爱念书的人,我们在场的人都不会相信。”背照相机的小伙说。

此时班主任的脸红得像涂了漆,他刚张口要争辩时,校长急忙上前拉了下他的衣角圆场说:“跑题了,跑题了。各位领导和记者今天来是采访舍己救人的小英雄,怎么把焦点对准了英雄的母亲呢!”

“对对对,各位记者请采访他把,他是我带的班里的学生,是他在紧要关头不顾个人的生命安危,跳入几十米深的水中救出了落水同学。”班主任一把拉过我,推向黑擀面杖前说。

广播站的记者看了看教育局长又看了看公社书记,很不情愿地屈身问我道:“看到同学落水时是什么原因驱使你跳入水中救人的呢?”

我挺了挺脖子咽了口唾沫,正要背诵班主任给我写的稿子——因为老师平时教导我,努力学习争做红色革命接班人的思想基础,在看到有同学落水时,我脑海里闪现出了刘胡兰面对敌人的铡刀不畏惧、董存瑞舍身炸碉堡、黄继光奋身堵枪眼……,是他们的英雄事迹鼓励我。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母亲抢先说:“天生的本性罢。”

“你别插话。”班主任责斥母亲说,“记者正在录音哩。”

“录不录音我不懂,也不想懂。”母亲似乎有点火了,说,“我今天来学校就是想给校长说一声,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了,那就让它过去吧,全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大伙以后就别在提这件事了。”

“你你你说什么!为什么呀?”校长一头雾水的问,“这是好事呀!为什么不提?”

母亲又是淡淡的一笑对校长说:“原本我是想来找你一个人说的,没想到学校里今天来了这么多大领导。”

“没事你说吧,我们也正好听听家长的想法。”教育局长说。

“我觉得拿这件事上广播、登报纸有点不妥。”母亲一字一顿很认真地说。

“你在这里信口雌黄瞎说什么呀!我们培养一个典型人物容易吗?”班主任气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喊,“给自己的孩子使绊子,有你这么做母亲的吗?虎毒还不食子哩,你怎么能这么害自己的孩子呢?”

“你先别急,听听她怎么说嘛。”校长劝班主任道。

 “天下的父母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 母亲仍然很淡定的说,“我去村口的涝池看过也问过边上住的那几家人了,最深处有一丈多。咱先不说学生下水差点淹死老师有没有责任,就说救人这件事吧,被淹的不过十三岁,救人的刚满十二岁,两个都是身高不到三尺的小孩子。现在救人的和被救的都没事,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们不能拿这样的侥幸当本钱去到处渲染,要是那天下水的两个孩子都没上来哪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宣传舍己救人的大无畏精神反而做错了是吗?”班主任的血管像蚯蚓样爬满了脖子问。

“错与对每个人的判断不一样,看法自然也就不一样。反正我觉得大家要从这件事中吸取教训,不应该拿来渲染。”母亲有点针锋相对的意思说,“尽管我的孩子跳下涝池救了同学处于人的本性,但他是一个未成年人,缺乏对事物的准确判断。因为他的能力距当时事件发生后应该采取的安全措施要求相差太远,他的思想是对的,但行为是错误的,至少说是欠妥的。因为他这样不计后果的做法有着更大的危险存在。”

“还思想、行为、措施的,你以为你是谁呀!哲学家吗?”班主任气得两拳紧握咬牙切齿地问。

“我是谁我很清楚。因原是我的孩子下水救的人,所以我才敢在这么多大领导的面前说几句心里话。”母亲似乎没有丝毫的生气,继续说,“如果说你们拿此事上广播、登报纸,这就会引起很多像他这样大,不明事理和缺乏判断力的孩子去效仿。我们这个原上几乎每个村子都有涝池,有的村子有四五个。我粗略的想了一下,这几年淹死的小孩不下十个,仅张村的一个涝池,前年一年就淹死了四个小孩。大家想想,如果今后再有小孩落水,那些效仿的孩子会不会都像这两个孩子样的幸运,如果说他们没有了这样的运气,那是不是多给一个家庭带来了灾难,给社会多增加了一份负担。”

“嘿——,你这歪理还长得很。照你这么说那勇于和偷盗集体财产搏斗的英雄少年刘文学岂不成了反面典型,怎么能上语文课本呢?”班主任把校长的桌子上的语文课本拎在手里抖动着问。

“还有草原英雄小姐妹,宁可冻伤自己的双脚也不肯让公社的小羊羔遭受暴风雪的袭击。”那个一直在本子上记着什么的年轻人说。

母亲调头对着说话的人道:“你说的草原英雄小姐妹的事孩子给我讲过。但我不认为他们的做法是正确的。大伙可以想想,哪么大的雪,零下好几十度的天气,别说几只小羊羔,就是几只骆驼冻死了也没有把两个小姑娘冻坏的损失大。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应该会算账,你们想想,咱先不说冻死,就是两个小姑娘冻出个好歹留下后遗症有多少人一辈子的良心不得安宁……”

“住口。你敢当着县教育局长、公社书记及县上这么多领导的面污蔑英雄形象。我看你就是一个十足的反革命。”脖子上挎照相机的小伙看上去文文静静,发起火来蛮吓人的。

“你说我是反革命也好,说我是地富反坏右、特务分子也罢,可我说的是实话,大实话。就是在毛主席他老人家面前我也敢这么说。”母亲丝毫没有畏惧的样子。

“我我我,我看你就是资产阶级的残渣余孽,我要到公社去举报你,让给你定为反革命。”班主任气得在地上转着圈咆哮。

“你不用跑公社去,怪累的。公社书记就在这里,你想怎么说你就说吧。”母亲半开玩笑半嬉笑着班主任,对公社书记说,“你都听见了,给我定什么罪都行,但我还是觉得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

公社书记与教育局长对视了下问母亲道:“别提了!你的理由是什么?”

“大道理我也说不出,这件事换了别人肯定不会问,可偏偏牵扯到我的孩子。我知道你们这样做是好心,但孩子还小,驾驭不了自己的行为。如果把他促得太高了,就会不接地气,会轻浮得像鸡毛,这会影响他的成长。”母亲把我向前一推说,“我的孩子我了解,聪明伶俐懂礼貌,可就是太慌。你们问问校长,他学习是不错,可考试拿过第一吗?大伙也听到了,还没怎么样的他竟然会说谎了。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他好。孩子的成长和庄稼一样,要是不停的上化肥,不仅不会快长反而会烧死。你们可能觉得我这样想太自私,这一点我也觉得是。但我不想解释什么,我没念过书,也解释不了。”母亲把我一指说,“说心里话,我不想让和他一样没有判断能力的少年学他,如果学了,下去上不来,丢了性命,他们的家长会不骂我?就是上来了,万一落下后遗症,他们暂时不明白,可等他们长大懂事时,他们肯定也会骂我和我的孩子的。我尽管是一下普通人,但我想挺直了腰杆活着,不想让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戳脊梁。”

……

屋子里的人合起伙来与母亲争执了好几节课的时间也没争出个对错来,急得班主任和三个年轻人一会说要给母亲开批斗会,一会又说要给公安局打电话拉母亲去坐牢。母亲似乎没有丝毫的惧怕,她总是淡淡的一笑,说:“你们是领导,想怎么处理是你们的权利,我就一个农村妇女,为了孩子,不怕丢人。”

这阵势早吓得我后背冰凉,小心脏像受惊的兔子样一个劲地从嗓子眼向外蹦,头上滚下的汗珠把脚下的地都阴湿了个圈。此时就是再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敢相信与这么多大官争执的人是我的母亲?她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我眨巴着眼抬头去看母亲的脸,她一下子陌生得仿佛我们从未慕过面。

快放学时,这帮人气汹汹地不再与母亲争辩了,离开时说他们回去要向县委报告母亲的反动思想,让她等着好果子吃!

我的心情糟透了,比做贼被抓还糟糕。气愤、惊恐、担心、悲伤、什么都有,最多的是怨恨,怨恨自己生错了人家投错了胎,怎么会遇上这么个不明事理的母亲!

当我流着羞愧的泪水脚步沉重如磨盘样刚走出校长办公室,听到班主任对校长说:“那天要是把两个都淹死就好了。”

“两个都淹死我们学校就摊上大事了。要是被救者活下来,救人的淹死了,我敢保证,我们学校肯定成了全县的先进,说不定还真一炮打红祖国山河哩。”校长叹了口气说,“唉——,玩了一辈子的鹰都没事,结果让只麻雀啄了眼。”

“他奶奶的,都愿我们没经验。等下回再遇上这事,把落水的拉上来就行了,打死也不会把救人的拉上来!不然就全白忙活了。”这是班主任的声音。

我的头像被谁重重的敲击了一棍子样,顿时感到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一下子仿佛明白了什么,可什么都又看不清楚。

 

 

 

见母亲拎了水果向大门外走,我以为她是去洗,有些好奇地问:“水管就在院子,你去门外干嘛呢?”

母亲头也不回的说:“我给何奎他妈送去。”

我的心像称砣断了绳样,“咚”的一声,疼痛、羞愧地狠不能抽自己两个耳光子。此人可说是我的恩人,当年要是没有她的帮助,我肯定不会是今天的我。如今何奎妈是村里唯一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她与母亲年龄相仿,老伴原是我们村的大队长,我大学还没毕业时就病故了。何奎是当年一个河南人带着七个孩子来我们村讨饭时留下的,此人得知老队长年近半百仍膝下无儿女,担心自己的孩子多,养不活他们,硬将其中一个送给了老队长,改名何奎。过去全村人见了队长夫人就喊她队长老婆,自把何奎领进门后,大伙就改叫她何奎妈了。如果有谁一时想不起她家捡来的孩子名再喊她队长老婆时,她会很不高兴的说:“我有儿子,我儿子叫何奎。我是何奎他妈。”

何奎与我同岁,来我们村前因家里穷孩子多没上过学,到队长家后才进的校门,所以比我低了好几级。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那年,他考上了中专。听说他毕业后回了河南,从此队长老婆就与看得比自己亲生儿子还要金贵的何奎失联了。 我曾去过何奎上的学校打听他的去向,老师说毕业后学生基本上不和学校联系,他们也不清楚何奎的去向。我多次托河南的同学打听过何奎的下落,结果都是查无此人。

二十多年了,我每次回老家都会去看何奎妈,老人家看到我就会泪流满面,问我在城里见没见过他家的何奎。听着她像祥林嫂念叨阿毛样的一遍遍唠叨:何奎和你同岁,他也是属虎的,你都想着回来看你妈,他怎么就这么狠心不回来看我呢?你在城里见了我家何奎,告诉他我想他……。每每听到她重复得磨出茧子的话,我除了尴尬心里比打倒了醋瓶还酸楚,不敢去看她老人家岁月雕刻出松树皮样的脸上那双期盼的眼睛。这次回家我还没来得急去母亲竟抢先了。

因母亲驳了县教育局长、公社书记一干人的面子,校长觉得是我给学校摸了黑,经常明里暗里的大小会指桑骂槐的批评和辱骂我与我的母亲。班主任更是变本加厉,除了用全班的作文题目来羞辱母亲与我外,动不动故意给我找茬。因我在上自习时给一个女生说了一道算数题,结果成了我在班上谈恋爱,搞不正当男女关系,从此不让我进教室,天天爬在操场砖垒的乒乓球案上写检讨和思想认识,我记得很清楚,一个星期,我竟然密密麻麻写了七十二页十六开纸。

村子里的学校我是上不成了,无奈之下母亲决定给我转学,可母亲带着我腿都快跑断了,大队主任就是不肯给我开转学证明,理由是像我这种从小乱搞男女关系的人,开出去怕给村子丢人。

为了我的前程,母亲在走投无路时带我去何奎家找老队长,当时老队长不在家,何奎妈听了我母亲的述说后,这个在我看来一贯不苟言笑、盛气凌人、难以接近的女人,二话没说拉起我的手就奔大队部去。见队长老婆来了,主任的态度好了许多,说不是他不开,是学校领导给他说我在学校如何如何,不能给我这样的学生开转学证明等等。何奎妈一听就火了,指着主任的鼻子骂道:“放他娘的九十九道弯屁去,和你的狗熊哥是一样的货。那个学校领导说的?除了你哥狗熊外,你给我说,谁说的老娘去找他。学校的事情我儿子何奎回家都说了,我比你清楚。一个连毛还没长的小孩子,懂得什么叫男女关系?如果这娃真是犯了王法,该杀该刮公家会处理的。你开你的证明,出了事我担着。如果你也想学你哥狗熊那样吃人饭不说人话不拉人屎的东西,我回家就告诉何奎他爸,让他换人,大队公章你也就别想再掌了……。”

大队主任一听自己手中的权利受到了危机,当即给我开了转学证明。

 

 

十一

 

 “我去送我去送。” 我急忙追上母亲说。

 “还是我去吧,你去了又会引起她心里的不痛快,想起她的何奎来,这不成了好心办坏事嘛。” 母亲示意我回屋去说,“人要有良心,特别是对自己有恩的人,不能忘。”

望着母亲的背景,我觉得她就是一本厚厚的词典,没有小说里的故事、没有诗歌的浪漫、也没有剧本的情感,可它承载了太多太多的知识与学问,让我永远也学不完。

 

 

作者介绍

 第五建平作家,学者,大学客座教授、研究生导师,主任记者。

曾创作、出版有:

长篇小说:《绝境》、 《尘土飞扬》、《第三代移民》、《山里有个家》《上网时代》等;

中篇小说: 《家庭风暴》《强装潇洒》等;

小 说 集: 《绿色花瓣》等;

    集: 《狂想的旋律》等。

    视:  《签字》

作品数十次获奖,有改编上荧屏,也有译成外文的。



作者: 第五建平      编 辑:徐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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