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1993年开始读路遥，《人生》《平凡的世界》《早晨从中午开始》，还有小说集、散文集，读了二十多年，路遥已经融入了我的生命。他的苦难他对黄土地的热爱对文学的执着，让我仰慕、尊崇、痴迷。一直以为，我了解路遥就像了解自己的父亲一样，直到《路遥传》的出版，才让我真正读懂了我的这位精神之父。

      《路遥传》是延安大学路遥文学馆馆长、路遥生前的忘年交厚夫梁向阳老师历经十年的倾心之作。为了真实体验与感受路遥当年艰辛的创作过程，厚夫老师亲自用手写完书稿。全书十三章二十六万字，从路遥生一直写到路遥殁，详实叙述了路遥童年的艰辛和无奈，少年的梦想和抗争，青年的执着和努力，中年时期对于创作近乎偏执的付出。凭着作者对路遥深厚的感情和尊重，对路遥作品的理解和感悟，这部传记不是机械式的冰冷，而是温情地叙述，让读者倍感温暖。

 

     路遥的一生都伴随着苦难。1957年深秋的早晨，虚岁九岁的路遥与父亲步行一百六七十华里，从清涧县王家堡村到延川县郭家沟，一共走了整整两天，“饿了，嚼几口干粮；渴了，趴到泛水泉上喝几口泉水；累了，随便找个阴凉处歇歇脚。”人生第一次背井离乡，竟然是在九岁时，到了郭家沟，路遥就成了大伯的儿子，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这一段步行走延川的往事，直到1992年10月，路遥生命垂危时，他仍然记得，他记得他和父亲走到清涧县城时，父亲用仅有的一毛钱给他买了一碗油茶，他抓住碗头也没抬就喝光了。再抬头看父亲，父亲还站在眼前，口袋里却再连一分钱也掏不出来了……这是路遥刻骨铭心的记忆，是路遥一辈子都难以忘却的心结！

 

     从此，“苦难”在路遥心中扎根结果。在延川县城关小学读“高小”时，他是“半灶生”，只能把从家里带来的干粮 带到学校灶房“馏热”吃，正值三年自然灾害，路遥家更穷，经常要吃加了麸糠才蒸出的干粮。每次吃饭，路遥都要以最快速度赶往灶房，抢先取出自己的干粮，“要不然，那些‘团结颗粒’极差的干粮就散架，根本捧不到手里，更不用说吃进嘴里了。”每顿饭，他都躲到墙角，几大口咽下已经发霉变质的糠菜团子，再喝碗“熬锅水”，就算一顿饭了。
……

 

     随着作者详实的叙述，一个真实的路遥向我走来。我觉得路遥就在眼前，我和他面对面坐着，心与心交谈着。他对黄土地的热爱，对生活在黄土地上的人民的热爱和无限的深情，都在他的文字中体现了出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他喜欢艾青的这句名言。1987年，路遥跟随作家代表团访问西德，二十天的出访，他几乎跑遍了西德所有重要的大城市和一些著名的小地方，并穿越“柏林墙”到东柏林玩了一天，使这位黄土高原出生，并着力在“城乡交叉地带”里创作的作家大开眼界。在巨大的物质反差面前，路遥竟不由自主地回想到黄土高原，回想到高原上辛劳耕作的父老乡亲，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平凡的世界》一共三部，六卷，一百万字，路遥耗尽了心血，甚至生命。第一部完成时，却不被看好。当时，各种外来的文学思潮和表现方法如同“走马灯”一样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过时论”的言论更是甚嚣尘上，作家们唯恐自己不新锐，唯恐自己不赶时髦，许多作家纷纷开始向“魔幻现实主义”“意识流”“象征主义”方向突围，而《平凡的世界》还是老套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被许多编辑及文学评论家视为“过于陈旧”。面对现代主义横行、现实主义自卑的文坛环境，路遥语气悲壮：“当别人用西式餐具吃中国这盘菜的时候，我并不为自己仍然拿筷子吃饭而害臊……”他依然目光深邃，神情坚定。终于，在朋友们的多方努力下，《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终于在1986年11月由《花城》第6期全文刊发，12月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

 

     创作的历程艰辛而孤独。创作第一部时，路遥背着香烟和咖啡，在铜川矿务局所辖的陈家山煤矿医院，一呆就是好几个月，工作间里常常是烟雾缭绕，还要遭受“弹尽粮绝”的窘迫，与一只老鼠为伴；创作第二部，路遥把工作室设在陕北吴起县武装部院子一孔很小的土窑洞，那里昼夜温差大，虽是七月三伏天，窑洞里却出奇地阴凉，路遥不得不在大夏天里每天生一小时火炉。高效的创作对身体造成了极大的危害，他的饭量减少，体力迅速下降，胸脯隐隐作痛，右边的眼睛发炎了，也不见好转。但是，路遥创作的激情却丝毫没有退却，他仍然坚持写完第二部。一个偶然，当年在陕北插队，后来已经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任文艺编辑的叶咏梅与路遥在北京电车上邂逅，于是，《平凡的世界》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长篇连续广播”节目中成功播出了，创造了“万人空巷，家喻户晓”的辉煌。

 

     路遥真真切切地病了，健壮如牛的身体一下子垮了，但是，他不能倒下去，《平凡的世界》第三部还没有开始写，他不能重蹈曹雪芹和柳青的覆辙，留下残缺的著作。于是，他开始病急乱投医，他还想完成第三部的创作啊！坚强内敛的路遥却没有把生病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包括最亲的亲人和最好的朋友。在榆林老中医张鹏举的医治下，路遥体力有所恢复，他开始在榆林宾馆创作第三部，那是他的“风水宝地”，当年创作《人生》的地方。终于，路遥拖着病体，于1988年5月25日成功杀青。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长篇连播”连续一百二十六天播放《平凡的世界》，演播者李野墨以粗犷、憨厚、豪放、诚挚的声音魅力吸引了广大听众，在1980年代中国社会快速转型的大背景下，《平凡的世界》是沙漠中的甘霖，是美好的精神食粮，给无数普通人带去温暖、带去奋进与前行的希望，数千封来信像雪片一样飞进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这样导致的另一个结果是纸质版图书的销量大增，作品供不应求。

 

      路遥的坚持是成功的。他有他独特的创作思想，他说读者永远是真正的上帝，写作干脆不面对文学界，不面对批评界，只要读者不遗弃自己，就证明自己能够存在。路遥成功了，他又一次迎来了鲜花和红地毯，1991年，《平凡的世界》荣获第三届矛盾文学奖。

 

     但是，路遥的身体也彻底垮了，在完成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之后，他住进了医院，病魔终于把这个强悍的陕北汉子击垮了，1992年11月17日，“一颗智慧的头颅终于停止了异常活跃异常深刻也异常痛苦的思维……”

 

      他是中国最底层的老百姓，以文字为百万雄兵，运筹帷幄，闯关夺隘，冲向中国最高奖台的布衣文豪。

 

      路遥不朽！

作者：同煤集团蒲洲发电分公司 吕红娟

编 辑：肖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