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晨依:那些消失不见的旧时光 | |||
| 煤炭资讯网 | 2017/8/27 19:16:48 散文荟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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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里,坐在爸爸摩托车的后座上,沿着弯曲小山路一直驶到三明去喝喜酒。去时阳光遍洒,热得怏怏然;归时日落西山,兴致盎然,便多看了几分景色。忽过一个小弯,离地两三米处,有凹进去的一大块地,是个坟头。我只幽幽说到:“那是伯母的坟吧。”几秒钟,等来爸爸的一个“嗯”。
我是从来没有想过,我们家最先死去会是伯母。因爷爷奶奶身体尚好,我一直觉得,我家应该要再过十年二十年才办丧事的。不曾想过来地这样快。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温柔如水的女人。似生活里再无大事可以惊动,她一直微笑着。我见过我妈和我婶吵,见过我婶和外人吵,却从未见过她和任何人发生争执。爷爷育四子一女,女嫁别地,四家妯娌中,我最爱伯母。
我小时候从没干过什么好事,闷气倒是生过不少。我妈是个急性子,以致我也是这份脾性。再加上生于农村却是个独生女,人人宠着,便更犟得似头牛。谁惹我不快,我便生气。爸爸几个兄弟都住得较近,每逢过节,奶奶杀只自养的鸡鸭,再买些菜,几家人便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人一多,我就开始“好好表现”了。已然忘了是什么原因,我一人蹲在地上,拒绝吃饭。“别气了,过来吃个饺子吧。”“我不要!”继续低头看地,却把嘴歪地更加厉害。很快,大人们就没兴致哄我了,自顾自吃起来,把我忘在一边。那时候的地板,就真的是“地”。泥土被踩得干燥而圆滑,土里有亮晶晶的小沙子,我拿指甲一颗颗抠出来,但很快,便觉得索然无味。饥饿感胜过一切。可我脾性不行,能伸不能屈,自尊心极强。叫我此刻灰溜溜过去吃几口饭,这绝不可能。我心如死灰,一个人蹲在地上,已准备好将闷气生到极致。这时我伯母过来了,轻声叫我起来吃饭。她的声音真好听,像米饭般软糯的本地话。她拿好碗筷,盛好米饭,夹一些我爱的菜,单独和我在偏桌吃。我真心感动,她给我找了个台阶,让我悄悄把倔强的玻璃心放到阁楼,不被我的棱角刺碎。
我家教极严,虽是独女,父亲却信不打不成材这一说辞。以致我小时候一犯错就怕得躲到隔壁家,自知是免不了一顿打。那一次我在伯母家,和堂哥嚷嚷着要吃馒头。伯母好说话,立刻拿来面粉。揉成型后,她去外面抱柴。我馊主意又来了:“哥,我们也揉一会儿玩吧。”我堂哥性温,又没什么主见,自然附和着我一起揉面玩。小孩子气力小,加上灶台高至胸口,很快,那团已成型的面团就不行了——它滚到了地上,面团下方顿时裹上了土沙。呆了一会儿,我们把面团放回案板上,伯母就来了。我知道伯母不可能打我,毕竟不是自家孩子,不能说打就打,可是责骂就不可避免了吧,我心想。我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等她来骂我,但她只笑声说没什么大关系,把有土的地方切掉就可以了。于是我不但没受到责骂,半小时后,还吃到香热白甜的馒头,这对当时的我已是莫大的恩惠。
小时候自然不觉得这些是什么值得令人回味的大事,只是一个大人对小孩的耐心足够而已。可是小孩的自尊心啊,或许比一个大人还要强,因为不谙世事,便也敢肆无忌惮起来。大人们却总当小孩心智不熟,除了宠和哄,便只剩下管教。谁也没想到要来保护我那脆弱的自尊心,除了伯母。
我见过她最后一面。她好像为了让她爱的人能够悉数到来,选择了周五凌晨死去。那晚我从市区坐班车回家,天色已暗,泪眼模糊。她死前两周,爸妈看她身体快不行了,便唤我回来看她生时最后一面。她吃饭真慢,一口饭才几粒米,几乎不吃菜。后来听爸爸说,伯母年轻时是很胖的,可是那时她瘦得撑不起一件单衣。她好痛,妈妈说,癌症把她折磨得只剩寸骨。我站在屋外看着她,噙着泪。她就那样弓着背,慢慢吃着她的饭,温润样子丝毫不改。
那个对七岁孩童耐心温柔的好大人就这样走了。她躺在那冰冷的床上,我憋着,不让自己哭下来。别过头,呆看着床边桌子上摆着各种不知名的药和葡萄糖。伯父在她的床边又哭了,伴着他那欲忍又忍不住的哽咽哭声,我知道她真的走了。我也知道,那些她陪着度过的旧时光,也顺着她那垂下的手臂消失不见,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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