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武 鸣:神 交 | |||
| 煤炭资讯网 | 2018/4/4 20:54:32 散文荟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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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她的时候,就被她那双大而明亮的会说话的眼睛吸引住了,几十年过去了,他依然忘记不了她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可他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遇见她的时候,十分偶然,那是在她来父亲的菜地买菜的时候。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千辛万苦开辟了几亩菜地,到了秋天,大白菜、圆菜、青菜、蔓菁在菜地就地出售,由于价格极低,周围三村五里的人们就套着马车或骑着自行车前来买菜。每天他上班忙完了一摊事,下班后,都要到父亲的菜地帮忙卖菜。那一天中午,他照例来到父亲的菜地帮忙卖菜,菜地里买菜的人已不多,远远看到只有三四个妇女,她们每人的脚边已堆了好大一堆码好的白菜,正准备装到自行车的后架上。他来到菜地,想帮着父亲做点什么。买菜的是几个年轻的媳妇,看样子都打扮了一番,收拾得很整齐,很精神,但他一个也不认识。他问,你们是哪个村子的?边说边抬头看着她们,他问的本意是想让她们回去“宣传宣传”,让人们好来买菜。其中一个二十四五的年轻女子说,我们是南门跟前的,我在她们村做媳妇,是前年出聘到她们村的。就是那儿,她用手一指:不远,离这儿也就三四里地。他说,知道,我每天上班都经过你们哪里,怎么没见过你们呀?她说,我家就在路边的井跟前。她一说,他想起来了,南门跟前路的西侧的确有两间新盖的土房,房子紧靠着大路,房后有一口水井,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她。他说,你们回去叫你们村的人来买菜吧,白菜又大又瓷实,放在冬天吃一冬也坏不了的。她说,这菜这么好,价钱又低,肯定有人买,我回去给大伙儿捎个话,叫他们来买。说话的时候,她的那双大而灵泛的眼睛就一直紧紧盯着他,像对一个熟人那样,一点也不怯生,他也注意到了她在盯着自己,没有觉着她是个陌生人,仿佛在哪见过。说了几句话,几个媳妇就捆好菜,费力地推着自行车走了。 第二天,经过她们村子快要到井边那户人家的时候,他发现她正从窗玻璃上往外看,那双眼睛正贪婪地在望着正走过来的自己,那是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她望得那样专注,她的眼睛是那样清亮,仿佛一滩深不见底的湖水,他的心忽然紧了紧,心里有了某种慌乱,他也向她望去,大胆而热烈。他几乎走不动了,但理智告诉他,必须走,虽然他们的距离最近时只有五六米,她把脸贴在玻璃上,两只手护在脸的两侧,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但他还是走了。这一天,他有点心神不宁,眼前老是晃动着她的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 自此之后,每天早上和下班的时候,他都能从那间新房的玻璃上发现她趴在那里在专注地望着自己,他也给以热情的回望,大胆而热烈。从春到夏,从夏到秋,从秋到冬,好像是约定好的,只要他从这间房子边走过,都能发现那双热烈而灵泛的眼睛在热切地望着自己,这时自己也望着她。他与她没有说过一句话,但那眼神中,似乎都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深沉热烈的交流,仿佛正在说着许多话,每到这时,他的心都砰砰地跳,他把这都看做是一次灵魂交融,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满足。看不到她的时候,他想了很多,比如,为什么家里只看见她一个人,她的男人哪儿去了?她没有孩子吗?她的家里是个什么样儿?为什么她只是每天在那个时候雷打不动地趴在玻璃窗上望着自己,而不假装有点什么事在那个时间出来与自己打个招呼?她那样每天都望着自己,是不是希望自己再大胆一点,比如说停下来,相互那么望着,或者是来到她的身边与她说说话?这些事他无法理清,但他却不止一次问过自己,都没有结果。他甚至大胆地想过,等再到她家门口一定要找个借口,比如说自行车的胎坏了,到她家借个气管子,打打气;比如说,走累了想到她家喝口水。这样想过一百遍,但每当她出现在玻璃窗前的时候,他除了也定定地望着她之外,没有再把脚伸向她家一步,事后,他懊悔过,但每到关键时刻他就不由自主地退缩了。 机会终于来了,那是个秋天的接近中午的时候,他下班又路过路边那间房子,他的心一紧一紧的,心想,她这时在家吗?在干什么?正在想着,他看见她正在路东边的土豆地里漫不经心地闲溜,手中拿着一支毛莠子草,她穿着一条劳动布紧身裤子,上身是一件白花纹半袖衬衫,下摆收在裤子里,她身材不高却匀称,两腿挺直,身子细溜溜的,胸脯鼓起两个圆溜溜的大包,紧凑而富有弹性,好美的身材,一副娃娃脸,脸上有易显不易显的两个酒窝,皮肤就像是细磁那样白腻,一副学生模样的黑发,简捷而干净,两只眼睛大而明亮,浑身上下透着青春勃发的调皮劲儿。看到他,她停在了原地,定定地望着他,不说也不笑,纯洁得像是一株立在水中含苞待放的荷藕。他也望着她,两人对视着,一瞬不瞬,在目光的交融中,他感觉到他深入到了她的灵魂,他们在交流,他们在纠缠,他们在说话,他感觉读懂了她。他的身子热了起来,躁动了起来。时间凝固了,太阳凝固了,尽管周边一望无际的快要成熟的庄稼的香味一阵阵袭来,尽管今天是个响晴天,尽管没有一丝风,尽管周围再没有别人。但他都丝毫没有感觉到。不知过了多久,——其实还和以前一样,他没有停住脚步,只是在望着她而已,只是在他的感觉里,时间停住了。——她就站在路边的一片不高的土豆秧子中间,就那样痴痴地望着自己。他本可以有某种暗示,有某种法力,把她吸到自己的身边来,他在等着她的主动,但自己没有,她也没有。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她的。只是过了许久许久,过了许多年,他还记得她在一片土豆秧子中亭亭玉立的样子。 还有一次,那是在一个冬日,天气还不算冷,午后的太阳斜斜地照过来,因为家中有点事,他提前下班回家,走的照例是先前的那条路。因为看到前边有一个人拉着一辆平板小车在走,车上坐着一个人,他骑着自行车就慢了下来,快要到跟前了,他看清车上坐着的是她。她背着前边拉车人的背坐着,身后垫着几层被子,脸朝后,她显然早就看到了他,他不由自主地下了车,推着自行车跟在了平板车的后面,她的眼睛望着他,脸色有点苍白,仿佛失血的样子,眼神有点暗淡,没有了先前的清澈。他看着她,发现她的眼神有点怪,似有幽怨,似有痛楚,似有不安。他的眼睛盯着她的脸,打了无数个问号,你怎么了?病了?不舒服了?他不敢想了,难道是流产了吗?不然怎么脸色这样难看哩,她看着他,看着看着,眼框就有点泛红,眼角就有了清冽的湿湿的东西。他读懂了她,她一定是受了某种委屈,或是受了病痛的折磨。但除了定定地望着她,用眼神传递他的关心,他的问询,他知道自己帮不了她,不能给她以安慰,不能听她诉说,不能开口问问她到底是怎么了,因为前面拉着她的不用猜就是她的男人。那个男人一直没有回头,没有回头看看车上坐着的他拉着的那个女人。他一直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一直到他们家门口拐弯了,那个男人还是没有回头,而她却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直到走脱了,望不见为止。 自那以后,再路过她家的时候,很少再能够看到玻璃窗上那双大大的痴痴的眼睛了。他有点失望,有点焦急,有点心神不安。没事的时候,老是想起她,可想起她又能怎样?连她的面也见不上了。 第二年,他调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工作,再无她的音信,走得时候,他专门一个人从她的家门前路过,可他没有看见她,也没有勇气向她告别。 一晃几十年过去,他没事的时候依然想起她,想起她那双大大的灵泛而美丽的眼睛。那时他们都年轻,都没有超过三十岁,他至今不知道她叫什么,但在他看来这都不重要,因为在他的心里,他早把她看做是知己,早已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他觉得他俩的心是相同的。在他们每天相互守望着的那些日子里,他们有许多机会,能够走得再近,只要有一个人稍微勇敢一些,那层窗户纸就会捅破,就会有机会作出热恋中的青年男女那种轰轰烈烈的事情,可是他们没有,他们除了在菜地第一次见面时说过的那几句话外,甚至再无交谈,他们都委屈了自己,但他不后悔,因为,他想到,一旦他们走近,她的那个家能让吗?如果不让了,那她再怎样做人,怎样在家生活?他想一滩平静的湖水更有魅力,那平静的湖水会有许多倒影,美不胜收,而如果这湖水一旦卷起了涟漪,甚至激起了浪花,那倒影就不存在了,就不再美丽了。现在他们都已年近花甲,他再想起她的时候,想,她现在也应该是个老太太了,可他相信,即便老了,她也一定是个精干的老太太了,她的那双眼睛也一定大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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