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洛阳勤政苑11号楼高33层。4月28日下午，张广生从顶层一跃而下。（摄影商华鸽）

图：张广生遗体告别仪式现场。五张其生前照片循环播放。图中为其当兵时照片。（摄影商华鸽）

位于洛阳新区太康路26号的勤政苑，是一个公务员小区。4月28日15时10分，洛阳市公安局纪委书记张广生爬上11号楼的顶层，坠楼身亡。

2003年，张广生在11号楼的27层贷款买了一套房，但至今未装修入住。这座楼的顶层（33层）安全门在去年六月损坏后一直没有维修。33层，100米，绝对是一个死亡高度。当天下午，张广生穿过这扇安全门来到楼顶，以惊险一跳的极端方式，结束了自己54岁的生命。

跳楼前，张先后给妻女和洛阳市公安局长郭丛斌打电话，告知自己“要走了。”郭在赶往张广生新家的路上迅速联系消防队、医院等部门，布置救援。妻子赵小青判断张广生会在27楼的新家。救援人员很快赶到27层，他们刚刚撞开外门的门锁，就听见张广生着地的巨大声响。

继2007年8月，洛阳市宜阳县公安局长白山举枪自杀之后，张广生是洛阳市公安系统四年来第二个自杀的副处级官员。这一消息立即轰动网络，也给洛阳市公安局带来很大压力—现任公安局长郭丛斌在其任期内，已有两名副处级官员自杀。张的一位同事在接受《凤凰周刊》采访时直言：“如果不做公安局纪委书记这个官，张就不会死。”

自感工作压力过大

1957年，张广生出生在洛阳市白马寺镇张古洞村，他是迄今为止从这个村子走出去的最大的官。

在张古洞上完小学后，张广生进洛阳市读书，随后入伍并参加越战。他曾告诉一位同事，自己在越战期间的任务是“统计伤员、管理文书、放电影”之类。1990年，复员后的张广生进入洛阳市纪委工作。“他曾负责给领导修车、派车等工作”，在同事眼里，他是“一个没有多大创造性的人，但能给领导服好务”。

十九年后，张广生从纪委一个普通科员升到三室主任，多年的纪委工作，使得他在外人看来有点“目空一切”。“比如他给一个县长打电话，会直接要求其到自己办公室来谈话。这个县长通常放下所有工作立刻来见他，谁都不敢惹纪委的人。”洛阳市公安局一位和他很亲近的同事说。

而在张古洞村的乡亲们看来，张广生“事事公事公办”的个性显得很不近人情。张广生在家排行老三，老大老二家境贫寒且身体不适，至今不知弟弟跳楼，张的一位好友称：“哪怕张使个眼色，也会有人将他两个哥哥照顾得非常好”。

4月29日，他的一位远房亲戚卖完菜回到村里，从手机报上看到自己侄子跳楼的消息，第一反应是将嘴张成O形：“怎么也想不到跳楼。”这位远房亲戚告诉记者，“他在村里口碑不咋样。”在她看来，一个人的口碑好坏，关键在于是否帮老家的乡亲们办事。

张任职洛阳市公安局纪委书记，是张古洞最大的官，村人却并没有沾多少光，5月2日，张的一位亲叔叔在走出殡仪馆后甚至直接对其痛苦的爱人说“别哭！他活着时候不管我们，死了我们照样过！”

事实上，张的老家亲戚并不情愿参加他的追悼会，张广生在遗书中表示，其骨灰一半撒入洛河，一半入藏，他们认为，不管张当多大官，都应该把骨灰拿回老家先见见父母先辈，“再撒不迟”。

5月3日中午，张的骨灰运回老家，与父母的灵位并置一张桌台。二十分钟后，张彻底离开张古洞村，其家属遵从他的遗愿，骨灰一半入水，一半入陵。五

张广生平时一个多月回老家一次，自2009年3月调任公安局担任纪委书记后，他回老家的次数锐减，其亲叔叔告诉记者，今年开春的四五个月张都没有回过老家，“他不沾烟酒，这两年老说自己工作压力大”。

洛阳市公安局在4月29日发布的公告中承认，张跳楼前“长期超负荷工作，自感工作压力过大”，夜间经常失眠，近期情况加重并呈现抑郁症状，去世前几天，张广生感觉身体不适，向领导提出请假，市局领导批准休息并劝其休养一段时间，但他仍坚持每天工作半天，针灸治疗半天。

生前“不跑关系，也不送礼”

张的工作压力很大一部分来自他孤僻的个性，他平时与同事、朋友甚少私人来往。5月2日，张广生的女儿张乐在追悼会上泣不成声，她在对父亲的告别中说，自己和母亲会听他的话，“过平常人的生活”。可见，张广生生前已经体会到在市局纪委书记职位上高处不胜寒的不适。

在告别仪式上，其多位生前好友唏嘘不已，说已有半年甚至一年没见过张广生，“没想到这次见面却在殡仪馆”。

就在跳楼前三天，他的一位老薛同学曾致电张广生，邀请其参加老同学的聚会，张广生以“在县里，赶不回洛阳”为由回绝，张广生跳楼后，这位老同学到张家探望，曾提起“三天前还想邀请他一起吃饭”之事，张妻称：“他当年根本就没在县里，晚上是在家吃了小米粥。”

“作为老同学，喊他出来吃饭就是叙叙旧，但他却以为我们总想求他办事，怕担我们人情。不管啥事都公事公办的派头，谁还愿意跟他做朋友？”这位老同学说，张平日心思细腻，会到菜市场买菜做饭，耗时数小时为女儿做红烧肉，不习惯在外面吃请应酬。

张的一位公安局同时回忆称，他在工作中有些偏执，“只要是他办的案子，所有思路都得按他的想法来，别人一提意见，他会说‘你想办你来办，我不办’。而且他不是一个工作能力很强的人，协调能力比较单一。如果协调能力好，就可以把好人和孬人拧到一起把工作做好，也就不会走到跳楼这一步。”

和张广生同期当科室主任的纪委同事，如今大多提拔到县长、副县长的位置上，而张仍在纪委系统内部供职，并无升迁。在朋友们看来，这是因为“张广生不去跑关系，也不送礼”。

日常生活中，张广生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死板且不知变通。“他就适合在洛阳市纪委待着。”他的一位朋友说，如果让他到地方担任县长、乡长之类职务，张更不可能胜任。因为地方上各种人际关系的复杂程度，远非他所能想象和应对。

这位朋友介绍，同事有时招待前来洛阳视察的领导，会邀请张广生作陪，但他大多以“我有事，又不会喝酒”等理由推辞。久而久之，张广生的日常生活与洛阳官场应酬几近绝缘。回家喝小米稀饭，成为张晚餐的标配。

张广生跳楼事件发生后，洛阳市公安局曾在内部开会并提出四点；首先，张的自杀来自工作压力和抑郁症；其次，张广生同志是好同志，工作认真，值得肯定；第三，走自杀这条路结束生命，对不起组织和同事，也对不起家人，给洛阳市公安局乃至河南省公安系统造成长远的负面影响；第四，要求各单位排查类似情况，做好干警心理疏导。

而原本定于5月5日进行的张广生遗体告别仪式，则被提前到5月2日进行，河南省各地公安系统数百人到场为张送行。在对张进行“盖棺论定”时，张的去世被认为是“失去了一位为党的事业和公安事业奋斗一生的好干部”。

行风评议：最后一根稻草

遗体告别仪式为什么要提前呢？本刊记者调查发现，按照计划，5月3日张广生应在洛阳全市行风评议通报会上做检讨，解释为何洛阳市公安局在全市51个市直机关行风评议中排名倒数第一。大会在洛阳市电视台现场直播，乡镇一级政府干部均被要求收看。张广生死后，代替他做检讨的是洛阳市公安局一位纪委副书记。

事实上，在2010年年底进行的第一次市直机关行风评议中，洛阳市公安局即排名靠后，张广生被诫勉性约谈。按照规定，连续三次以上排名最后，直接负责任将被免职。

公开报道显示，今年以来，洛阳市已对270个单位377人进行责任追究，给予党纪政纪处分57人，其中撤职2人，免职4人，效能告诫42人，停职检查5人；对3个单位给予经济处罚；向全市通报9次，组织曝光30次。这些数据的背后，是洛阳市近两年来大力发动的行风评议活动。

张广生多位生前同事称，在今年第一季度的行风评议中，张广生已经“拉下面子”向统计局和一些人大代表打电话，希望在行风评议中给予“照顾”。没想到，评议结果公安局的排名更差，倒数第一。

他的一位生前好友认为，行风评议排名老末很可能是压倒张旺生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意味着张有可能被免职。对于在纪委工作多年、性格拧折不弯的张来说，根本无法接受。”他同时向记者表示，张广生为排名靠后或被免职而自杀根本不值得，“为什么排第一排最后？有什么分别？这全是运作的，根本不用放心上。”

这些好友普遍认为，张广生如果不做公安局纪委书记，他就不会死。作为个人，张承载不了这个职务的压力，根本驾驭不了公安局这艘船，“反而是纪委的工作更适合他。”

5月3日，公安局督察局三位调查员在洛阳暗访张广生案数天后，向洛阳市公安局亮明身份，逐一约谈洛阳市公安局各领导。公安部的介入让洛阳市公安局“相当被动”，一个可资佐证的事实是，5月3日下午，洛阳市公安局领导悉数再度到张广生家中慰问。

“张广生不跑关系不擅应酬，最后走到跳楼这一步，除了个人性格原因，与体制本身及运作机制也不无关系。”市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这样说。

（应受访者要求，多位张广生前同事、好友不具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