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笔行业的利益链

　　法治周末记者孙政华

　　不久前，参加2012美国总统选举的共和党候选人里克·桑托勒姆(RickSantorum)被要求对其书中关于“激进女权主义”的言论作出解释。桑托勒姆称那“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引述”，而后他才暗示这部分内容实际上是出自他妻子之手。

　　代笔政治危机在历史上也不是第一次出现，美国总统身后的所谓"白宫幽灵"可能是最有名的代笔者。“不要问国家能为你做什么，而要问你能为国家做些什么”。这句肯尼迪演说的点睛之笔，乃是出自被誉为“20世纪白宫捉刀第一人”的索伦森之手。

　　而名人和公众人物由于缺乏时间或写作技巧来完成一部书稿，在出版自传或回忆录(甚至是畅销书)时，常常会雇用代笔者。资深枪手和畅销书作家玛西娅·特纳女士透露：“目前《纽约时报》畅销书榜的上榜图书，有多达50%为捉刀之作，而其他类型的图书以至各行各业，都对幽灵作家有巨大的需求。”

　　有意思的是，现今代笔市场的需求很大。作为一门职业，代笔曾被U.S.News杂志评为“金融危机中的十大暖春行业”之一。而据美国权威薪酬调查机构PayScale显示，代笔者的年薪甚至可以达到146213美元。国际威客(Witkey，wit+key，即thekeyofwisdom的缩写)网站巨头Freelancer曾称代笔是近年增长最快的十个行业之一，产值年增长率达到了269%。

　　然而，没有人会将代笔搞成“公开的秘密”，因为“代笔”有时是抄袭、剽窃和不诚实的代名词。代笔作家的角色同样引发了对于一些名着作品知识原创性的质疑，这其中也包括了约翰·肯尼迪的那部普利策奖获奖作品---《当仁不让》(ProfilesInCourage)。所以代笔牵涉到除了商业、公关等因素外，关于诚信、名誉等社会身份因素。

　　代笔如此复杂，因此关于代笔的危机和争论从没消停过。

　　两厢情愿的代笔市场

　　代笔是个古老的行业，甚至有人说，有了文字，也就有了代笔。

　　代笔(ghostwriting，ghost-writer，又称影子写手、捉刀人)，这个群体鲜为人知又饱受诟病。

　　代笔就像波兰斯基的电影《影子写手》所展示的，长期活跃在西方出版业。名人、行政管理人员和政治家是捉刀人的常客。有些出版商为了增加年出书量，也会雇用捉刀人为知名作家代笔。

　　捉刀人的作用有多种。有时候，捉刀人的责任只是润色、编辑草稿或基本完工的手稿，而书籍或文章的框架、创意和主要文字来源于责任作者(creditedauthor)本人。在另外一些情况下，捉刀人则需要根据责任作者提供的思路和经历，独自完成主要写作任务。

　　尽管在国内代笔还是半明半昧的出版界潜规则，但代笔有着很大的市场，这是毋庸置疑的。“这是合同范围内的事儿。“百道新出版研究院首席顾问程三国对法治周末记者强调：“你情我愿，两相交易，各取所需，无须多问。”

　　他说，在国外一些地方代笔行业已经是个很成熟的行业，国内的媒体看待代笔行业总是戴着有色眼镜，其实代笔人与被代笔人双方的关系就是被委托与委托的关系，双方以书面合约甚至是口头约定的方式达成意思上的一致，一个出名，一个得利，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一位正在筹备出自传的人士向记者坦言其自传就是找的代笔，“我的传记就是请了几个代笔，这没什么奇怪的，大家都是这样，平时忙着工作，又要出书，怎么可能，聪明人把主要精力花在自己擅长的事情上，演戏是我的主业，既然写作不是我的强项，为什么不找代笔呢？”

　　开始，她也尝试自己来做，渐渐发现，一个人短期内完成，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交给代笔，两厢情愿地完成，皆大欢喜。”

　　就出版方来说，使出“代笔“招数，往往也是基于出版速度的考量。”有些明星传记的选题，尤其是为选秀出身的明星打造的，‘时效性’比较短，还有些当年的热点事件以及畅销类型，次年可能就无人问津。按照正常的出版流程，成名作者可能需要三四个月甚至半年时间用来专心写作，再加上编辑、校对、印刷、铺货等流程，起码得一年以上，那时候，早已时过境迁，黄花菜都凉了！而好的写手赶赶工，一个月就能完成。换了你你会选择哪种？打时间战的出版人伤不起啊！”某资深图书选题策划人表示。

　　记者在采访几位代笔作者时了解到，在电视剧编剧行业，一些知名编剧也会寻找编剧专业的学生或新生代编剧“合作”完成剧本，有时甚至是“写手”收取稿酬，编剧收取“挂名费”。

　　代笔者小雨(化名)觉得，自己在“写手”行里也算资深了。她从某校导演系已毕业几年了，她说：“上学时就开始写剧本，当时大一年级的师姐介绍的，跟着一块做，一集能拿到千元呢，后来知道师姐拿到的是差不多2000元一集。”

　　后来还是师姐介绍的，在暑假期间，一个公司牵头把大概十来个人安排到了京郊一家快捷酒店。开始签订了一份协议，规定了每天的工作量、稿酬、交稿时间，同时要求保守秘密、不能对外透露等。封闭式一个星期写作，大概每天要完成1万字的工作，彼此之间没有什么联系。虽然辛苦点，但最终能拿到1万元的酬劳，觉得很值得。“学生能有这样的挣钱机会也不多。之前帮助阅卷，一天批10本卷子，酬劳也只有300元。”

　　小雨接到的是几个打乱顺序的剧集大纲，写的是婚姻家庭内容的，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凭着查资料、想象居然也按时攒出来了。“至于这个剧本后来是那部电视剧完全搞不清楚。”一些剧本的代笔人拿到的提纲和写作思路实际上是被打乱顺序的，很多章节也是由不同的代笔人来操作的，作品在被修改加工之后，往往代笔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创作了哪部电视剧。

　　再后来毕了业，在一家企业作人事工作，从事的事务与写作毫无关联。因为收入有限，她还是愿意做做代笔、增加点收入。“这行信誉很重要的，答应了人家就一定要按时拿出来，否则竞争很激烈。当然，还是找熟悉的人比较放心。后来大家都熟了，不时可以接个活儿，就收入来说，算是个不错的兼职。”

　　“后来也帮人写过自传。”她说，“主要思路还是既定的，代笔是帮助作者加速进度的，按照既定框架填充一些内容情节。其实资料和笔记、日记等也都是被代笔人提供的，写作思路也是被代笔人提供的，我们也只是作了文字整理和加工的工作，再加上以口述的内容，有时我们也只在作记录工作而已。”

　　她说，一般像名人自传这样的，在开头结尾等几个重要部分下点功夫，其他注水的成分也比较多。“最重要的是要按时完成。有时还要按照要求进行修改。”

　　据小雨介绍，编剧市场代笔按不同等级划分酬劳也有所区别：好的代笔编剧每集稿酬在8000元到1万元，有的代笔本身也是编剧，或是跟过名家，身价自然要高一些。一般的代笔每集2000元到3000元，这样的代笔很多，也好找，高校学生、白领、文学爱好者等，都能操作。电视剧每集容量是1.8万字左右，按照故事大纲自己分场分镜，酬劳是3000元上下，纯粹填写台词的1000元上下。而电视台日播的20分钟左右情景喜剧，300元到500元也有学生愿意揽下。

　　事实上，电视剧剧本“集体创作”这样的形式则屡见不鲜，在已成规范产业链的欧美地区，编剧集体创作是为了让剧本更加严谨，将剧情细化到每一分钟。

　　“先形成一个创意大纲，然后由10到12人组成的编剧团队填空。情节如何推进、对白展开、环境设定，几组编剧分工完成各种细节。”《丑女贝蒂》编剧之一西尔维奥·霍塔曾对媒体表示。专业性和情节性都十分突出的《犯罪现场调查》历经十载，热度不减，编剧之一海瑞将编剧工作形容成和观众的“智力竞赛”：编剧团队要应对数以万计的观众，讨论剧本往往是电视剧创作过程中花费时间最长的阶段，编剧组汇集十几个人的智慧，尽量消除情节漏洞。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女作家“雪米莉”这个名字，几乎可与琼瑶、岑凯伦等齐名，其作品在各大书店、地摊铺天盖地，内容涵盖情海生波、黑帮争斗、警匪搏杀等各类畅销元素，颇具港剧特色，曾创下单册销量上两百万册的惊人纪录。事实上，这个笔名并非真有其人，而是几位当时从未去过香港的男“写手“集体包装而成。

　　“雪米莉”的名字，是当时出版商提议，写作团队“提名”的，为了不出破绽，他们对香港做过详细的风土人情、地理文化考证，收集了包括当地地图、报刊等各种资料，具体而微到哪条街道有棵怎样的林阴树。此外，对世界各地的黑帮案件记录，他们也需要进行专业研究，整理出大量的资料笔记。每当有社会影响力巨大的热门事件，整个团队能够在一到两个月内迅速作出反应，撰写相关小说，并且随时调查读者口味、意见，随时由不同的团队成员来“转型”。

　　代笔商业运作潜规则

　　不同于创作型代笔，“攒书”的枪手收费就相应低一些。王先生从事的是与图书出版有些关联的推广工作，他业余也参与过一些“攒书”的工作。通常畅销书的选题确定之后，遵循营销策略，冠名的往往是具有市场号召力的作者。

　　他告诉记者，比如时下流行的励志书，首先要找到大量资料，写手一方面可以协助作者完成一些不是核心部分的章节，另一方面可以做一些剪辑、编辑工作，文字上再做一些整理加工，千字是20元。“写作的话价格就会高很多，因为毕竟是创作，付出的也要多。”

　　很多人对于代笔甘于舍弃署名的权利不能理解。对此，王先生觉得“很自然，没有什么不甘心”，“为什么要署名呢？署名的话干的活基本上就是义务劳动了，对我来说，还不如拿到一笔钱有意义”。

　　还有很多代笔“新人”对记者表示，做代笔是一个新人成长的办法。“代笔对我来说也是练手，功夫到了，成名也是早晚的事。一个新人想自己出书太难了，这与写作水平无关！”一位初涉代笔行当的写手表示。

　　能否出版与写作水平无关的判断显然太过武断，但代笔的确是不少新手练笔出书的重要途径之一。出版商眼中，找代笔只是出版生意的寻常手段，在路上的文学新人在这一条逼仄的小路上也找到了谋求发展的空间。

　　代笔作者小利(化名)对记者说：“纯文学的创作代笔难度很大，个人写作风格很突出的书不好模仿，而传记、专着类的就好操作多了。”

　　小利在大学期间学习的是市场营销，现在他在一家通讯公司做销售，业余作代笔。除了熟人介绍，在网络发布消息也是联系代笔业务的主要方式。以前自己写过很多专业文章，主要写一些经济管理及市场营销类的文章，多发表在《销售与市场》、《大众投资指南》、《培训》、《中国管理传播网》等国内主要的经济类杂志和网站，至今写作文字已超过了500万。作代笔对他来说已是轻车熟路。

　　他说：“尽管外界看来遮遮掩掩，事实上这个行业没有那么神秘。现在有很多企业界、经济界、营销界、策划管理咨询界名人要写专着，有代笔需求，有的通过熟人找到他。”因为收费标准不一，他自己制定了专着的代笔酬劳标准：10万字以下按照每字0.8元计，10万字至20万字按照每字0.7元计，20万字至30万字按照每字0.6元计。

　　代笔之前他会与出书者签订合同，出书者须首先支付总酬劳的10%，以后笔者以一万字为单位进行分期交稿，每交稿一次出书者支付所交稿件的酬劳，直到全书写作完成。

　　据他介绍，一些机构还能提供代笔、出书一条龙的服务，一般业务包括代笔写书、着书立传、编写家谱、撰写个人履历、大型文学作品出版物等，同时可以包揽出版事宜、拿到书号以及办理一切其他手续，而且承诺出书后付款。着书时间根据实际情况而定，往往从一个月到半年不等。

　　“代笔”与“维权”

　　词作者林夕近日自曝曾被怀疑有代笔，林夕至今已创作过3000多首歌曲，同时还出版了大量书籍。他说：“我创作最高峰时每年有两百多首歌，很多年前就有人说我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精力，于是怀疑我后面有一个团队，说得好像真的一样。我当时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写我的，因为如果代笔的人能写出我的风格，我相信这个团队肯定不甘心在背后，早就会跑出来告发我了，而且通过这个他们也会炒得很火啊。我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团队，他们欠我什么，需要隐姓埋名给我代笔？”

　　事实上，像一些专业性很强的着作和个人特点突出的文学作品，代笔也很难。

　　程三国告诉记者，很多代笔的约定是由被代笔者的经纪人之类的中间人来操作。目前法律对此没有十分严格的规定。一些案例的发生是基于这样的情况：某些代笔人是认可不署名的代笔收费约定的，但后来看到作品出版之后取得成功，才开始在公开场合强调自己才是作品的真正作者，开始主张自己署名的权利，与被代笔人产生一些纠纷。

　　业内人士承认，“代笔”现象很难有“维权”一说：“许多合同是符合法律手续的，除非‘写手’本人拿出充分的证据证明作家、出版方违约。普通读者很难从‘侵犯消费者权益’的角度状告找'代笔'的作家。读者所接受的文本质量是恒定的，也不像文化产品也不像实物商品有硬碰硬的质量问题。”

　　“如果代笔人只是对作品进行简单的修改、润色，那么他不拥有这部作品的着作权，如果其润色达到了合作的程度，那么他就同作者共同拥有着作权。”中国政法大学教授隋彭生谈道。他说，代笔着作的着作权属的划分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我国着作权法规定，一部作品的着作权中，展览权、表演权等财产性权利可以让渡，但署名权、修改权等人身权利则不可让渡。也就是说，代笔者是不能将署名权卖给名人的。

　　但对于名人代笔行为，文化学者抱持了一种宽容心态。学者熊培云认为：“一本书使用一个团队的虚拟名，我觉得无关紧要，关键要看你的东西是否真实就可以。”

　　“作家市场化由一个团队做运作，它也可以是一种新型的模式，林达的书就是夫妻两个人写的，很多人不知道以为是一个人，知道不知道都无所谓，你看重的是他的产品。”文化学者吴祚来同样这样认为，“如果一个学者写专着，自己没有水平让别人代笔获取职称，这是造假。而名人通过代笔获取商业利益，这是市场行为，应该没有问题。”

　　文学史上的代笔争议久已有之，莎士比亚、《简爱》均是受质疑的对象。“过一段时间就会有这样一些问题，但是都是说说而已。名人代笔非常私密，曝光出来它是伦理问题，不是法律问题。”吴祚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