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六七年一季度的事。

    那时候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发展着。因学校已经停课闹革命约半年了，原来在威远县第一初级中学（又名新场中学）一九六八级上学的我和许多同学一样都回到自己的家乡、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也就是父亲工作、一家老老小小的居住地——四川省威远煤矿。该矿所在地是威远县黄荆沟镇，是一条四面环山的夹皮沟。两万多职工、家属就在这几平方公里沟里工作生活着。别看那是一个山沟，爱国将领冯玉祥将军偕夫人、曾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的万里、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二任司令员邓华等名人都曾去过。

 

    那一年新年一过，我印象中天气特别冷。记忆中那一年雨水也特别多，整天细雨霏霏。我小时候喜欢去看大字报。看的地方在威远煤矿球场坝、讲话台那一块空旷的地方看，晚上就更觉得冷。我特别喜欢看一些毛笔字写得好的大字报。现在我都记得煤矿科室的一个好像叫郑克文（不知道记错没有，这么多年了）写的字是那种新魏体字。
那时候流行一句话“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形容当时的情景很合适。包括现在我都认为，只有这句话形容当时的社会动荡不安与那段时间的气候最准确。

 

    大约是2月下旬的一天，我照旧晚饭一吃，就跑去球场坝看大字报。记得那天讲话台上还有两派的人在辩论。好像辩论双方的代表是张相林和另一方的好像也姓张（叫张克树什么的？）。前者，是威煤的笔杆子，当年在四川省、内江地区的报刊上经常都有文章发表。也经常配合党的中心工作及煤矿的中心工作编写快板、相声、群口词之类的。记得他以前任过矿党委（还是行政的）秘书。

 

    这天晚上，大约八、九点钟。突然大礼堂（又名“工人之家”，高处墙头四个大字“工人之家”）上面的广播里传出了惊人的最高音（不是平时的女广播员声，是一个男人粗狂的声音）：

 

    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红卫兵小将们，威远县公检法黑保卫委员会，要对革命群众进行血腥镇压了，要来矿上抓我们造反派的人啦！现在是我们为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到了！大家快到大礼堂去保卫新生的红色政权！

 

    紧接着广播里是一阵阵口号：

 

    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誓死保卫新生的红色政权！誓死保卫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誓死保卫……
这时候我才发现讲话台上面的辩论已经结束了，球场坝大约一两百人像潮水一样朝大礼堂奔去。只听见人们急促的脚步声，响成一片。

 

    刚开始我还强作镇静，心想我没有参加哪一派，都不关我的事。但当球场坝人都在跑，几乎跑光了，只剩下我和我二弟时，我才慌了神，赶紧带着他向已经全部跑上了梯坎的人们追去。

 

    由于年纪小又后跑，等我们跑到大礼堂门口的梯坎时，人已经在那里站满了，黑压压的一片，还手挽起手但都是面向下面球场坝的。这一下“后军变前军”，我们后到的就成了站在梯坎最下面一排的。我和二弟都是第一排了。

 

    广播里又传来男人粗狂的甚至声嘶力竭的声音：

 

    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红卫兵小将们，威远县公检法黑保卫委员会（红保卫委员会，当时那年代都是把对立派别抹黑的），要对革命群众进行血腥镇压了，要来矿上抓我们造反派的人啦！现在是我们为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到了！大家快到大礼堂去保卫新生的红色政权！”

 

    紧接着广播里是一阵阵口号：

 

    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誓死保卫新生的红色政权！誓死保卫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誓死保卫……

 

    即使广播停了，可那声音却在黑夜的寂静的矿区里回荡。这时候我才感觉由于紧张、害怕，我的腿肚子在抖个不停。

 

    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黑暗中没有回头，我也知道是矿一小高年级的一个教师ZXZ，没有直接教过我，但他的声音以及那瘦高的个子我很熟悉）在我后面几排响起：“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红卫兵小将们，来我们唱毛主席语录歌”。他接着起音“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预备起”。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雄壮歌声，一遍一遍地响起，越唱越整齐、越唱越有力。我也在唱歌中振奋，热血沸腾，被那慷概激昂、群情激奋所感染，腿肚子再也不抖了。

 

    更令人感动的是，歌声刚歇，一个矿工（不认识的人，就记不住是谁了）大声武气地喊“前面的红卫兵小将们，你们站到后头来，让我们工人站前面。我们死了不要紧，祖国将来建设还要靠你们”。顿时，我被这一席话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没有想到，平时那些矿工那么粗狂、粗鲁，甚至粗野，竟然说得出那么高尚、那么充满情怀的话语来。平时没有看得出来，关键时刻却站得出来，豁得命出来。工人的伟大，普通劳动者的伟大，令我在以后的N多次向人们转述时，以至今天写到这里，每每都是饱含深情、饱含泪水。那时候还想过，如果将来我能够成为作家，能够写长篇小说一定要将这个情节写进去。

 

    后来广播又响起“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红卫兵小将们，威远县公检法黑保卫委员会，要对革命群众进行血腥镇压了，要来矿上抓我们造反派的人啦！现在是我们为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到了！大家快到大礼堂去保卫新生的红色政权！”

 

    紧接着广播里是一阵阵口号：

 

    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誓死保卫新生的红色政权！誓死保卫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誓死保卫……

 

    那一夜，如此循环往复地折腾了好多次。所谓的“威远县公检法黑保卫委员会”也没有来抓人。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是被这气势吓退了还是没有打算那天晚上来抓人。夜深了，天更冷了，我也跟到大礼堂里去坐，后来竟然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快亮了，我就带着二弟回家了。

 

    一九六七年二月二十五日早晨，我还在楼上睡懒觉。听见矿山的广播里传出那种威远县特有的比较柔缓的女声：
“中国人民解放军威远县人民武装部，威远县公安局、威远县人民检察院、威远县人民法院红保卫委员会，关于镇压反革命的通知……”我一惊，翻身下床。我知道那些以矿工为主要成员的某造反团组织的人要遭抓了。虽然，我没有参加他们的组织，但心里是同情他们的。当时也认为他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参加闹革命的。匆匆忙忙地刨饭时，广播里还在重复播放那个通知。

 

    我碗筷一丢，在家门口就看见对面六段山上站满了戴红袖章的人员，两个人直接的间距可能也就两三公尺。我立即想到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整个威远煤矿都被外来人员包围了。

 

    我立即跑出家门，准备去球场坝看热闹。刚走到我们那楼后面，就看见一个名叫LZP的人五花大绑地被持枪的人押着，从四段九组后一排楼房背后的大路上通过，可能是到四段湾湾里去再抓人。LZP昂首挺胸、毫无惧怕的样子，是我在真实生活中第一次看到这种情景。真像电影里共产党员和革命者的视死如归。

 

    我赶到矿一小旁边的梯坎上十几步、刚好比一个载货汽车高一些的位置时，就看见梯坎与讲话台之间的那段下坡的路上一辆卡车从球场坝开了出来。我认识的和我同姓的造反团秘书HCP被几个人控制被人踩在车厢里。HCP还不停地高喊着“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等口号。

 

    后面接着又是一辆卡车缓缓驶出来。我的一个小学同班同学XCS（家住兵洞崖下面）勇敢地爬上车头阻止抓人。站在车厢上面的公安人员用手枪对着他要他下去。他将胸前衣服拉开：“打吧，你开枪打这里”。后来这个情节几个月后还被造反派用漫画形式来宣传，称他为“英雄少年”。

 

    等我赶到球场坝坎上大礼堂下面时，只见整个球场坝里混乱一团，威远煤矿的职工和家属以家属为多，三五成群地将公安人员和持枪人员分割开来，团团围住不让他们抓人。大家互相拉扯，互相推搡着。那一天早上下了雨的，双方身上都有着不少泥浆，有的人明显是在地上摔过。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有威远县人民武装部的人员，但军人一般没有直接动手抓人。

 

    双方的缠斗简直是搞得天昏地暗，就像那个天气，一直到下午几点这次抓捕行动才姗姗结束。我没有看见，但后来证实（听说）了以下事实：矿工们还采取将小方煤车、条石弄到公路上，将小火车开到与公路会道口卸掉燃煤阻扰此次抓捕行动。

 

    后来得知，公检法方面当时只准备抓捕造反团为首人员，由于矿上的人太齐心了阻力太大，迫不得已最终抓了40多人才收场，当天，对23名骨干分子进行了拘捕，后又拘留了18名阻碍执行任务者。随后在清理该造反团组织中，又三次拘捕了14人。据说当天还有几个造反团的积极分子从山上小路逃出去，到资中上火车去北京告状。这部分人还受到了当时的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组长陈伯达的接见。这个情况是我姨父告诉我的，他就是其中之一。

 

    最记得，当年4月初，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社论《正确对待革命小将》发表后，威远煤矿唯一被抓的矿中学生、红卫兵头头罗某第一个被释放。许多人还敲打着洗脸盆之类去马路上迎接他。后来，其他被抓捕的人员在5月份也陆续被释放并平反。这些人出来后又成立了什么“红囚徒战斗队”。再后来，这其中的某些人又真正有了犯罪行为，成为了真正的囚徒。这些都是后话。

 

    我于一九六九年上山下乡离开，后来调到重庆工作，加上父亲调离威远煤矿就有好多年没有回威煤去了。

 

    以上回忆，虽然年代久远，但本人记忆犹新。只是我至今也不明白的是：一个地处深丘老山沟的威煤，一群不善言辞、只会挖煤的朴实矿工，在当时那个年代，为什么就会被发动、被组织、被分化成为势不两立的造反派和保皇派？我们这一代建国初期才出生的矿山子弟，当时还是天真少年，为什么就会被发动起来，参加批斗走资派、反对封资修当中去呢？

 

    作者简介：何志明，男，1952年生，中共党员，高级政工师、中医师、经济师。中国林业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九龙坡区作家协会会员。原住威远煤矿四段九组。1969年3月下乡到四川省资中县双河公社一大队五小队；1972年1月调重庆工作，曾在大型工厂和市属重点旅游企业集团等担任厂长办公室、集团办公室副主任，党办主任、党群办主任、工会副主席、纪委副书记等。退休后曾经任重庆市企业联合会、企业家协会、工业经济联合会研究部副主任；现为箱根温泉集团特别顾问。

作者：何志明

编 辑：肖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