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一平硐煤矿将要关停的消息，我心头油然涌起一种无法言传的失落。这个我曾经朝夕相处了十多年的矿井，真的要退出历史舞台了么？那一刻，好像故乡永远回不去了，距离越来越远，一种无能为力的疼痛揪住了我的心。

     2012年的一场风暴，席卷大江南北，全国的煤炭行业从红红火火的夏天直接跌进三九严冬。资源枯竭的一平硐宛若古稀老人，心力交瘁，挣扎、苦熬，勒紧裤带过了两年苦日子，形势越发严峻，年产量从30万吨跌到14万吨，满身伤痛已病入膏肓。对这个高瓦斯矿井而言，做出战略性调整、有序缩编后逐步关停，是无可奈何，亦是大势所趋。

 

     从1958年6月正式建井，数以万计的人在这块黑土地上劳动、成长，成家立业，甚至很多人永远长眠在八百米井下。即便光荣退休，因为曾经的井下劳动，身体多病，很多老矿工深受矽肺折磨无法安享晚年。一代又一代煤矿人在这个翠竹青青的山坳坳里，用青春和热血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共和国建设的能源。特别是刚建井的头几年，新中国建设急需煤炭，却正碰上六○年的大饥荒，三年自然灾害让全国的经济陷入困境，第一代矿工饿着肚皮干革命，为后来煤矿的发展打下了坚实基础。“一平硐”三个字，是伴随很多人数十年、像名字般刻骨铭心的词语。可若干年后，还有多少人知道有个煤矿叫一平硐呢？

 

    1980年代，农村人能够招工进一平硐煤矿是件很荣幸的事，而在煤矿当女工就更令人艳羡。男人招工必须下井，当时煤矿工人倍受尊重、待遇好，有井下津贴、班中餐，而且国有煤矿安全有保障，大家明知挖窑有危险，还是千方百计想招工入矿。女人招工难得多，有点像部队里招女兵，物以稀为贵，再普通的煤矿女人也是矿区的一道风景。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写孙少平招工体检一波三折的故事，很多人都经历过。今天的煤矿，招工体检没有这么多门槛了，因为愿意来煤矿上班的人越来越少，采掘一线严重缺员。很多技术工种岗位上，只有师傅没有徒弟，煤矿的五大自然灾害、艰苦的工作环境、严格的管理制度，让年轻人望而却步，好不容易分几个大学生来也不断流失。步履蹒跚的一平硐逐渐失去了魅力，没有新鲜血液的煤矿，迟早会停滞不前。

 

   1998年，煤炭企业也曾经历过“人人二百三、共同度难关”的艰难形势。一平硐全井停产，放假两个月，但熬过煤仓爆满、产能过剩的阵痛后，逐步恢复元气大打翻身仗，迎来了煤炭生产的黄金十年。我们最初希望这次的危机也能像1998年那样得到化解，从公司到矿井，从机关到基层，干群同心迎战考验、抗击寒流，我们以为一平硐虽然人老多病，但多管齐下强身健体，总还有些希望。可惜，今时不同往日，跌跌不休的煤价，让原本岌岌可危的老煤矿再难有复苏的机会。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翻开有些泛黄的矿志，一批又一批劳动模范，刷新了安全生产纪录，一次又一次改革创新，打造出一座现代化的煤城。转供电改直前，一平硐这个山坳坳，一到晚上灯光璀璨、灯火辉煌，成了很多摄影师拍夜景的素材。如今的矿区与新农村建设下的村庄相比有些黯然失色，只有我们的矿工依然坚持着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优良传统，怀揣着毛主席给予我们的光荣继续埋头苦干在井巷深处。矿工兄弟月大24个班、月小23个班，三班倒、轮流转，每班工作时间加上班前准备、班后洗澡，至少十个小时以上，六十年来从未改变，这份坚守是最宝贵的传承。

 

     都说故土难离，此刻，第一批改编调往土朱煤矿的矿工兄弟，让我最感动。他们也许跟我一样，对一平硐有太多不舍，对眼前的困难有些许迷惘，对未来的煤矿更有太多担忧，但他们却服从安排，离开自己多年奋斗过的家园，去开始新的征程。一平硐人的顾全大局，必将是煤矿明天发展的坚强基石。一平硐的牺牲，若能换来其他兄弟矿井的坚持、复苏，也算是功德圆满。

 

     翻出二十年前的照片，往事历历在目。

 

     1993年12月，在乡下生活了十六年的我，第一次走进一平硐。我们村离一平硐不到十里路，村子里一小半的青壮年劳动力都在煤矿工作。我的父辈四个兄弟，有两个在煤矿井下工作到退休，另外两个先后在煤矿工作过很长时间。那时把煤矿叫做工区，一平硐就是一工区，金竹山煤矿是湘中煤海响当当的名号，一工区则是金竹山的头牌。在招工表上摁下自己的手印，我接过父辈的嘱托，真实地融入了这座煤矿。

 

    1995年春节过后，我分配到一平硐机电队当矿灯充电工。每天和矿工、矿灯打交道，工作三班倒，机房里弥漫着刺鼻的硫酸气味。在艰苦的环境里，我庆幸没有分配到运输队去，运输队的女工要下井去开绞车或电车，一些胆小的姑娘，第一次下井吓得花容失色。我更庆幸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肖师傅，一个像母亲一样给予我无微不至关照的普通充电工。师傅让我明白了矿灯充电工作的重要性，更明白了劳动者的价值，她的博爱宽容二十年来深深影响了我的工作、生活态度，无论何时何地皆能安之若素、甘之如饴。

 

    1998年5月，一平硐全井恢复生产后，我通过公开竞聘笔试、面试，从矿灯充电房调进了矿井机关，担任宣传干事兼广播员。直到2007年7月调进公司，我在一平硐工作了十二年有余。

 

     我在这里刊发了第一篇文章，迈出了人生中重要的一步，结识了很多文朋诗友，让我的煤矿生活从单纯的黑色变得五彩缤纷。我在这里遇到了今生所爱，他从湖南煤校毕业后分配到一平硐，至今仍然在这儿工作，一平硐见证了我们的夫唱妇随。我在这里成家立业，抽风机房旁边一套三十五平米的房子，留下了十年幸福的记忆。我在这里生育了我们的宝贝儿子，孩子的童年足迹遍布矿区各个角落，每次经过办公楼后面的幼儿园，总会勾起他的不舍。我在这里第一次下井采访，当时负责我安全的技术员，已经成为专家型的煤矿领导了。我跟着他高一脚低一脚爬上山、走下山，来到了火热的采煤工作面，参观了钻声隆隆的掘进垱头，在宽敞整洁的大巷里，我清唱了一首《好汉歌》，矿工兄弟给予我的掌声好像还在耳边。

 

     我怀念运输线上奔跑的电机车，我怀念2000年以后消失了的上班汽笛，我怀念彩旗飘扬的工人俱乐部、井架上飞旋的绞车，怀念矿区的一草一木……

 

    一平硐煤矿关停了，但一平硐创造的业绩会在煤炭建设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平硐的人会在五湖四海生根开花，一平硐的精气神会在我们心底生生不息、代代相传。

作者：湖南煤业集团金竹山矿业公司 谢小玲

编 辑：肖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