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妻子对我说，她发现我越来越像当年的老父亲了，走路的姿态像，吃饭的速度像，看电视的神态像。我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些，有时不经意的一声笑，那声音感觉就像父亲在一模一样的笑，自己也惊诧了一下。回过神来，父亲衰老时的一些情景就浮现在眼前。

　　父亲是1921年出生的，晚年常住在我家，他掉光了牙瘪着嘴，要戴上假牙吃饭，有次喝汤，被丁点花椒壳呛了一下，竟然喘不过气来，眼泪和鼻涕流在了碗里，其衰老情景令人惊讶。但他吃饭总是从容地慢慢咀嚼着，吃完饭，桌面也从不留下半颗米粒或丁点儿菜屑。

　　父亲衣物不多，就几套，但不论在家出门，总穿戴整洁，显得温文尔雅。他睡觉起床后，那床铺收拾得整洁干净，铺盖叠成一字形，枕巾牵得平平整整。过90后，老父行走已很难，若从座位上站立起来，他总是先挺直上身，后支撑拐杖慢慢站起，站定后先试着提提腿，然后才能颤颤地迈开脚步。我上前搀扶，他总是摆摆手说；“不用不用，平地我还行。”

　　洗澡时他先准备好换洗衣裤，叫我在淋浴下放上一根凳子，他就坐在凳子上摸摸索索地洗起来，他只同意我去给他搓背或揩干背上的水迹，在面前从头到脚凡他的手够得着的地方，他都坚持自己洗。当我给他搓背时，那瘦骨嶙峋的身子便袒露在眼前，黧黑皮肤爬满了大块的老年斑和吓人的黑痣，青筋像草绳一样暴露在手背上，这就是生我养我的那个生命体吗？这就是我儿时所依托，以为永远像大山一样有力量的父亲么？我真的感到了生命在这个躯体中正摸摸索索地一点一点退去，但他那下意识护在前面坚持自己洗的双手却告诉我，他尽力拖延着自己的事自己做，是在“油尽灯灭”前维持着一个父亲的尊严，也是在维护一个生命的尊严。

　　九十左右的他常一人坐在窗前看江，嘉陵江水缓缓流过窗前，与前面的长江汇合流向远方，最后融进天际。我有时就想，父亲在久久的凝望中想些什么呢？是想社会上奋斗过的生活足迹？是想年轻时健康体魄带来的快乐？还是想着生儿育女的艰辛和幸福？或许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静静的意识融入这平缓的江水，在渐行渐远中慢慢消去-----但我又想，也许我只有到了父亲那个年龄段才能真正理解父亲当时在想些什么？

　　父亲度过91岁后的一天突然对我说，他要回松藻矿区的老房子居住。我本想劝阻他留下，因为无论是住房条件，环境条件和医疗条件，我这儿都要好得多，但我没有说这些而是同意了他。因为我知道这些他都明白，他想这时候回老房子自有他的道理。

　　父亲回松藻后，我去看过他一次。很巧，那天有一位原工作单位的老同事来看他。这位老同事要比父亲小十来岁，曾在单位的“政治运动”中吃过亏，但父亲从未因此而疏远他。这位老同事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参加过民主党派，后来却成了“离休”干部，在重庆住在高档小区里，工资比父亲高了好几倍。父亲在自己简陋的二居室旧宅里接待他，没有一丝丝的卑微，而是高兴地陪着这位“离休”干部喝着小酒，畅谈着过往的人生，显得很得体，还不时发出跟我现在一样的笑声。

　　不久，父亲就在松藻老宅里去世了。

　　父亲在时，在前面把那令人恐怖的“深渊”隔离开来。我面对着父亲，并没有很在意自己也会老之将至。父亲走了，前面就没有什么遮拦了，自己衰老的感觉在一天一天降临，我也就直面地站在了“深渊”的上面。但父亲衰老时的音容笑貌，总漂浮在面前，渐渐形成暮霭中的一层从容淡定的色彩，萦绕在将要远去的路上，给人以沉静和思考。

　　透过这层从容淡定的色彩，我逐渐感悟猜想到父亲看着嘉陵江水远去时的想法，无论是社会奋斗拼搏的足迹，还是年轻时健康体魄带来的快乐，还有那生儿育女的艰辛和幸福------他是否都渐渐地放下了，只是在平静地遵从自己的内心，从容地面对现实，最后是无牵无挂地走向远方呢？

　　于是我想，这种平静而自然的心态不就是我们安度晚年所应该基本具备的吗？但要做到这种平静而自然的心态，却是很不容易的。首先不要让外界的物质及纷争而由此产生的情绪左右自己的内心，尤其在当今物欲横流，生活富裕的社会状况下，许多的事其实已经与我们渐行渐远，没必要往心上放。要做的恰恰相反，是学会渐渐放下过去的得失和对未来的担忧，像清扫房间的垃圾一样，清洁自己的心灵，遵从自己的内心，专注于当下的生活和事情。但这并不意味着晚年没有目标和追求。相反，它只不过是不要把外界的物质、人们的如何看待作为目标和追求，而是要把内在的平静和幸福作为目标和追求，做自己喜欢自己高兴的事。分享也不是为了对外在的展示，去博取关注，而是内心自然的愉悦流露和真心的告白，从而避免因此而影响自己的情绪。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拥有晚年内心的平静和幸福。

　　我怀念父亲，也是一种对自己的反省和思考。

　                                                                                                      　2024年3月

作者：重庆一三六地质队 徐万凯

编 辑：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