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吕 存：落叶的倾诉（散文） | |||
| 2025/10/12 9:53:24 散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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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是被一缕秋风吻醒的。在此之前，我以为自己会永远停留在那根粗壮的枝桠上——就像过去的三个季节里那样，和成千上万片同伴挤在一起，把整棵梧桐树遮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云。那时的风是暖的，裹着阳光的味道掠过我的叶脉，蝉在不远处的枝桠上扯着嗓子唱歌，连落在我身上的麻雀，都带着刚啄过槐米的甜香。
我记得三月刚抽芽时的模样，嫩得像一汪能掐出水的绿，连雨珠落在身上都要轻轻巧巧，生怕碰坏了这刚冒头的生机。树妈妈的汁液顺着枝桠流进我的脉络，一点一点把我喂得舒展，从指甲盖大小的嫩芽，长成巴掌宽的叶片。夏天最盛的时候，我的每一根叶脉都灌满了阳光，摸上去是厚实的、带着韧性的绿，底下总趴着几只乘凉的蚜虫，偶尔还有调皮的孩子踮着脚，想把我摘下来夹进课本里——幸好风及时吹过，我晃了晃身子，把那只小手晃开了。那时我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绿是我的衣裳，枝桠是我的家，风是陪我说话的朋友，永远不会有告别。 而蝉鸣弱下来的时候，夏末的风里突然掺了点凉，不再像之前那样裹着热气扑过来，而是轻轻擦过我的叶缘，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催促。我发现身边的同伴开始变了脸色，有的叶尖悄悄泛了黄，像不小心沾了点夕阳的颜料；有的则透着点浅红，像是被风吻红了脸颊。我慌了，趁着风路过的时候拽住它：“我们为什么会变颜色呀？是不是生病了？”风没说话，只是绕着我转了一圈，把我叶脉里的阳光吹得晃了晃——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是它在替我保存最后的暖意。 真正的告别是从霜降那天开始的。夜里下了点轻霜，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的叶柄和枝桠连接的地方，变得松松垮垮的。树妈妈的汁液不再往我这里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轻的“推”——不是催促，更像是一种温柔的放手。我看见旁边的老叶晃了晃，顺着风的方向慢慢落下去，像一片黄色的羽毛，飘得很慢很慢，最后轻轻贴在地上。我急了，用尽力气抓住枝桠：“我不想走，我还没看够秋天的云，还没听够麻雀的叫声，还没等到明年的春天呢！”树妈妈的声音从枝桠里传过来，很轻，却很清晰：“不是离开，是换个方式陪着我。你落在土里，会变成养分，明年春天，新的芽会带着你的暖意长大。” 我还是舍不得。风又吹来了，比之前更温柔，它托着我的叶柄，像是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我回头望了望枝桠——那里还有几片和我一样舍不得的叶子，有的泛着红，有的透着黄，都在风里轻轻晃着。我又望了望树下的草地，之前落下的同伴已经贴在草地上，被晨露打湿了边缘，却没有一点悲伤的样子。风凑到我耳边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地上的世界，比枝桠上热闹多了。” 这一次，我松开了手。 下落的过程比我想象中慢得多，也温柔得多。风托着我的背面，让我像一片小扇子似的打着旋儿。我路过了挂在枝桠上的蜘蛛网，上面沾着的露珠里，还映着我变黄的影子；我路过了正在啄食草籽的麻雀，它抬头看了我一眼，叫了一声，像是在说“再见”；我还路过了树下长椅上的老奶奶，她正眯着眼睛晒太阳，我的影子落在她的手背上，她轻轻拂了拂，嘴角带着笑。原来从天上往下看，世界是这样的——没有枝桠挡住视线，能看见远处的屋顶，能看见路边的野花，能看见风把一片片落叶吹成小小的漩涡，像在跳一支缓慢的舞。 最后落地的时候，我轻轻碰了碰草地，没有想象中的疼，只有一种踏实的暖意。旁边的老叶蹭了蹭我的边缘：“别怕，刚开始会有点凉，等太阳出来就好了。”我转过头，看见不远处有片刚落下来的枫叶，红得像一团小火焰，正顺着风的方向慢慢滚过来，停在我旁边。“你好呀，”它晃了晃叶缘，“我从那边的枫树上落下来的，路上还遇见了一只小蚂蚁，它说要把我当成小船，划去河边呢。” 太阳慢慢升起来，把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我忽然发现，落在地上也没什么不好——不用再担心被风吹得晃来晃去，不用再害怕雨打在身上的重量，还能和这么多同伴挤在一起，听风讲故事，看蚂蚁搬家，看孩子们在树下追着落叶跑。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来，蹲在我旁边，小心翼翼地把我捡起来，对着阳光看我的叶脉——那些曾经灌满阳光的脉络，现在像一张小小的网，还留着夏天的痕迹。“妈妈你看，这片叶子的纹路真好看！”她举着我喊，声音脆生生的。她的妈妈走过来，笑着说：“把它夹进书里吧，等明年春天，它会变成一片干干的叶子，留住这个秋天的味道。” 小姑娘把我放进了她的小书包里，里面有淡淡的橡皮屑味和书页的油墨味。她跑的时候，我在书包里轻轻晃着，听着她的笑声，忽然想起了在枝桠上的日子——那时我以为绿是永恒，却不知道，变黄、落下、被珍藏，也是另一种永恒。 后来，我被夹进了一本童话书里，夹在“小蚂蚁搬家”那一页。书页合上的时候，我听见小姑娘的声音：“以后我每天都来看你呀。”我贴着光滑的书页，忽然想对树妈妈说，对风说，对那些还在枝桠上的同伴说——别担心，我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活着。我会在书页里，陪着小姑娘读故事；等她把我取出来的时候，我会带着书页的味道，再回到泥土里；等明年春天，树妈妈抽出新芽的时候，那些嫩芽里，会有我曾经储存的阳光，会有我对枝桠的想念，会有我没来得及说的话。 原来落叶的倾诉，从来都不是悲伤的。不是抱怨坠落的慌张，不是遗憾离开的不舍，而是想告诉你——所有的告别，都是为了更好的重逢；所有的落下，都是为了让新的生命，带着我们的暖意，继续生长。就像我曾经在枝桠上托举过阳光，现在，我要在泥土里、在书页里，把这份温暖，轻轻传递给下一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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