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耀:指缝间的煤 | |||
| 2025/10/22 10:09:49 散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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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道里的风黏糊糊的,混着煤灰慢慢往前涌。我闭着眼靠在煤壁上,手指摸到的黑,是那种在地底下埋了千万年的黑。煤渣子从手指缝里往下掉,在矿灯的光里打转,像刚睡醒的萤火虫。
这双手,早就记不清握过多少根钻杆了。手心纹路里全是煤渣,像一条条被黑泥浆灌满的小沟。每次下井前,媳妇总倚在门边,抓着我的手来回搓。“又黑了,”她总是轻轻说。我不吭声,由着她搓。这黑色里头,装着孩子的新书包,装着锅里咕嘟着的热汤,还有她头发上那根木簪子的温润。 干活的时候,钻机嗡嗡响,震得耳朵发麻。煤渣子溅到手背上,先是凉丝丝的,慢慢就被体温捂热了。我看着它悄悄滑到虎口那儿,停住不动,像颗安安静静的痣。这煤,该是远古的森林变的吧?那些大树在太阳底下生长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一天会这样贴着一个矿工的手心? 往回走的时候,矿灯把影子拉长又压短。我摊开手,煤渣在掌纹里轻轻抖动。它们懂得巷道里的潮气,懂得钻杆传来的震动,更懂得每个矿工心里都揣着一团火——这火就藏在手指缝的煤渣里,走夜路时攥紧拳头,整条路都亮堂了。 快到井口时,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带着地面的味道。我轻轻吹掉手心里的煤渣,看它们在光里飘。这些煤渣要去别处了,有的变成别人家的炉火,有的变成远方的铁轨。而留在我手纹深处的那些,会跟着我回家,在洗脸盆里慢慢化开,变成淡淡的灰,顺着水流回到土里——就像我们这些人,从土里来,终究要回到土里去。 总有些煤渣赖在指甲缝里,怎么洗都洗不掉。媳妇却说这样挺好,“这是地底下的星光,”她说,“带点光回家。”洗手的时候,煤渣在水里打转,在下水道口徘徊。我忽然明白了,我们矿工的人生就是这样——从地底来,经过火的淬炼,再回到泥土里。不一样的是,我们在这循环里,留下了温暖。 下了班回家,常看见媳妇在灶台前忙活。煤火映着她的侧脸,锅里的热气把窗户都蒙住了。孩子趴在桌上写作业,铅笔划过本子沙沙响。这时我摊开手掌,残留的煤渣在灯下闪着微光,像是连接井下和家里的信使。它们见过最深的黑暗,也正看着这人间烟火。 煤渣总会落尽的,就像人总要归于泥土。但在手指缝里流淌过的这些黑,这些藏着光的碎屑,早就在岁月里扎了根。它们开的花,是孩子作业本上的字迹;结的果,是冬天里暖烘烘的炉火。当最后一粒煤渣从指缝滑落,我知道,它只是换了个方式回家——就像晚风回到山谷,星光回到天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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