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恩斌:守 灵 | |||
| 2025/10/4 10:06:13 散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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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乃孔孟之乡,礼仪之邦。两千余载,“孔孟之道” 的浸润让齐鲁大地在孝道传承与婚丧嫁娶间,沉淀下一套严谨的礼数。单说胶东风俗:若逝者是安享天年的老者,便依 “三日大殓” 之礼停灵三日,子女需执孝杖守在灵前 ,亲友们则踏着晨霜或夜露赶来吊唁,进门先对着灵位作揖磕头哭灵,再到孝眷身边轻声劝慰,瓦盆里烧着的黄纸纸钱纷飞,呜咽哭声里满是对故人的牵念;可若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年轻逝者,灵期便缩成一两日,短促时光里的悲伤与惋惜,总裹着化不开的疼。
守灵本就是桩苦差事,还得循着老规矩来:灵堂正中要挂逝者的遗像,房间四周摆着花圈,棺椁停放灵堂正中,供桌正中须摆逝者牌位 ,牌位两侧摆贡品—— 水果、点心、馒头;供桌牌位前摆一只香炉,香炉插三柱香,香燃尽了守灵人就得立刻续上;供桌左前角点长明灯。长明灯烧完了,守灵人要及时换盏新的。据说这长明灯是为逝者照路的,灭了便是失了指引;瓦盆摆在灵前左侧,得是没用过的新盆,守灵人要隔会儿往里面添把纸钱,烧纸时还得用树枝轻轻拨弄,让纸灰落得匀匀的,不能让火苗窜得太高,说是怕惊着逝者的魂。跳动的火光映着守灵人的脸,忽明忽暗,添了几分肃穆。 冬天最是难熬,按习俗门窗得敞着散烟气,说是方便逝者的魂灵进出,凛冽寒风裹着雪粒子往屋里灌,再厚的棉大衣也挡不住刺骨的冷;到了夏天,蚊虫在灯影里打转,叮得人满身红包,却连挥手驱赶都怕惊扰了逝者,只能忍着痒意坐得笔直。还有个讲究,守灵时不能坐灵位正对面的椅子,也不能靠在灵堂的柱子上,说话要轻声细语,不能说玩笑话,连咳嗽都得捂着嘴压低声音,生怕失了礼数。 小张是煤矿地测科测量队的班长,年纪不到四十,女儿刚满十二,扎着羊角辫,总爱蹦蹦跳跳跟在他身后喊 “爸爸”。他父母早年从东北调来胶东煤矿,是矿上的老职工,在当地没什么沾亲带故的人。妻子在矿山机械厂上班,两口子日子过得平淡,却透着踏实的暖。小张性子是出了名的爽朗,说话时总带着笑,跟科室里的同事处得像自家兄弟 —— 谁要是测量时缺个帮手,他准是第一个凑上去搭把手的。可谁也没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身体不适,竟查出是肝癌晚期。化疗的日子里,他依旧强撑着笑意,可日渐消瘦的脸、愈发苍白的唇,还是让身边人心疼得慌。有一次,小张实在熬不住,心里一阵翻涌,张口就往外吐血,竟吐了半盆血。不到半年,小张瘦的皮包骨。原来一米七五的大个子、一百六的体重,到最后体重还不到一百斤。 从查出癌症到去世,不过半年光景。更让人揪心的是,小张的母亲本就常年卧病,前两年还去青岛做过手术,身子骨本就弱,小张走后一个月,终究没能熬过寒冬,也跟着儿子去了。 小张走的那晚,家里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亲戚能来守灵。地测科的郑科长看着空荡荡的灵堂,供桌上的烛火孤零零地跳着,桌上的祭品摆得整整齐齐,却没亲属来守灵,心里不是滋味,当即叫上三个同事:“咱们替小张守这第一夜,不能让他走得太孤单,也得把规矩给撑起来”。 四人分了两班,上半夜是郑科长带着刚入职没多久的小陈 —— 小陈年纪轻,胆子也小,郑科长特意带着他,一边守灵一边教他规矩。比如怎么续香才不会烫到手,烧纸时要念几句 “一路走好” 的吉利话;下半夜则交给两个年纪稍长、经事多的老同事,也好让他们多担待些。 北方的冬夜,冷得一哈气就冒白霜。郑科长早早就备好了御寒的物件:几瓶二两装的 “烟台古酿” 小酒,当地人称 “小歪把”,还有一袋炒花生米、一袋四川榨菜、一包卤制鸡爪子,外加几根火腿肠。按习俗守灵时不能空腹,喝点小酒既能暖身子,也能垫垫肚子,打发漫漫长夜。快到晚上十点半,灵堂里只剩烛火噼啪的声响。郑科长和小陈就着小菜抿着酒,偶尔聊两句小张生前的事 —— 说他上次帮同事扛仪器走了二里地,说他给大家带自家腌的酸菜,气氛倒也不那么沉重。 忽然,手机铃声打破了寂静,尖锐的声响在灵堂里格外突兀。郑科长掏出手机一看,屏幕上跳动的竟赫然是 “小张” 的名字。他愣了愣,心想许是小张的爱人用他的手机,找自己,有什么事要交代,便按下了接听键。可电话那头静悄悄的,只有微弱的电流 “滋滋” 声,再无其他动静。“喂?喂?” 郑科长连喊了两声,还是没听见人说话,只好挂了电话。小声嘀咕:“怎么不说话呢?”一旁的小陈刚夹起一颗花生米,听见这话忙抬头问:“郑科长,谁啊?” 郑科长朝灵前的棺椁轻轻努了努嘴,声音压得很低:“是小张的手机号。” 此话一出,小陈手里的筷子 “当啷” 一声掉在地上,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灵堂里格外刺耳。他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按长者的说法,守灵时接到逝者的电话,可不是什么寻常事,他眼神里满是慌乱,下意识地往郑科长身边挪了挪。 没等两人缓过神,手机又响了,还是 “小张” 的号码。郑科长深吸一口气,指尖有些发颤,却还是再次按下接听键,可手机里依旧是空落落的,没有一丝声音。小陈这回彻底慌了神,身子不自觉地往椅背上缩了缩,双手紧紧攥着棉大衣的衣角,连呼吸都放轻了。郑科长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也有些发沉,可还是强装镇定,对着棺椁的方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跟小张说话:“想来是小张看着咱们喝酒,也想尝两口吧?”说着,郑科长拧开一瓶 “小歪把”,走到棺椁前,慢慢倾斜酒瓶,让清冽的酒液顺着棺椁边缘,往四周洒了一圈,嘴里还念叨着:“小张,慢点儿喝,天冷,暖暖身子。” 酒香混着烛火的气息,在灵堂里缓缓散开,添了几分暖意。酒洒完后,他把空酒瓶轻轻压在棺椁一角 。然后关掉手机,转身拍了拍小陈的肩膀:“没事了,接班的一会儿就到,别瞎想,都是巧合。”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各自攥紧了棉大衣的领口,心里揣着说不清的不安,一分一秒地挨到午夜十二点。 接班的同事来了,郑科长没提刚才的电话 —— 他怕说了,那两人夜里该睡不着觉,平白添了恐慌。交接时,他还特意叮嘱:“供桌上的香还有半柱,等烧完了记得续新的,瓦盆里的纸别堆太满,勤着点添。” 交接完班,郑科长和小陈裹紧大衣,钻进车里想眯会儿,可心里的劲儿还没松下来,怎么也睡不着。后来琢磨着,想来是逝者小张走得急,没来得及关手机,不知什么缘故碰到了按键,而那个快捷键储存的,恰好是郑科长的电话。一场虚惊,让人胆战心惊。 凌晨三四点钟,天还黑得像泼了墨,没有一点亮意。接班的两个老同事正靠着墙眯着眼休息,一阵细碎的声响忽然飘进耳朵里。两人猛地睁开眼,借着烛火往四周看 —— 灵堂里除了静静停放的棺椁、花圈和摆着供品的桌子,什么也没有。再仔细听,那声音像是从房后传来的,“窸窸窣窣” 的,像是有东西在地上窜。其中一人小声嘀咕:“大冬天的,这么冷,怎么会有老鼠啊?” 这话一出,两人的睡意瞬间没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紧张,只好互相递个眼神,算是给彼此壮胆,就这么僵坐着,不敢再放松。 就这么熬到天快亮,六点半左右,东方终于泛起一层淡淡的鱼肚白,慢慢驱散了夜色。忽然,一声清脆的公鸡打鸣声划破了寒夜的寂静:“喔 —— 喔 ——”,一声接着一声,清亮又响亮。两人这才松了口气,相视一笑:原来房后人家养着鸡,半夜的声响,是鸡在窝里扑腾着取暖呢。按习俗,公鸡打鸣是 “报晓驱阴”,意味着夜尽天明,逝者的魂灵也该踏上往生的路了,两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赶紧起身给供桌添了新的线香。 晨光慢慢透进灵堂,透过敞开的门窗,落在供桌上,烛火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化作一缕青烟。郑科长从车里醒来,揉了揉发沉的脑袋,拍了拍小陈的肩膀:“天亮了,没事了。” 小陈点点头,看着窗外的微光,心里的恐惧渐渐散去,只剩下对小张的念想 —— 这一夜的寒冷,这一夜的惊吓,还有那些关于守灵的老规矩,同事间的暖意,都刻在了心里,终生难忘。 人生本就需要历练,在一场场悲欢与起落中成长。那些走过的路、经历的事,那些藏在习俗里的敬畏与温情,最终都成了人生阅历,酿成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藏在岁月里,温着往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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