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沙国顺:怀念父亲 | |||
| 2025/11/15 12:12:35 散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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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深受豫北那片黄土的浸染,像从民间故事里走出来的标准农民,却又远不止于此——他是手握锄头的“诗人”,是调解纠纷的智者,更是让千斤顶唱歌的“土发明家”。
那年深秋,邻居因琐事与父亲翻了脸。两家僵持半年,谁都盼着和解,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那天父亲挑着担子经过对方家门,突然撂下扁担,慢悠悠地踱进院子。在邻居和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他指着狂吠的黄狗朗声笑道:“老哥!你家的狗都比你有眼色,听它都在喊‘喔喔喔——往里坐’!”父亲巧妙地把“???”的狗叫声转化为“屋屋屋”的谐音,还友善地挑眉看着呆立的老友:“连你家的狗都请我了,你这当主人的还不泡茶?”满院寂静骤然炸开哄笑,长久的冰碴子借着这魔性的狗叫声消融殆尽。 父亲擅长把生活智慧编成顺口溜,在那个文化贫瘠的年代点亮了许多人的时光。当年的农村全是土路,更没有路灯,雨夜泥路难行,他举着马灯吟诵:“白的是水,黑的是泥,灰不溜秋才是路皮。”这十六字真经比路灯还管用,不仅人人背得滚瓜烂熟,忠实践行,后来连村头七十多岁的王奶奶都能拄着拐棍念着口诀夜行。过去农村放电影是件盛事,每逢放映队爽约,父亲就劝大家:“回家吧,看心想电影吧。”“心想”既谐“新乡”之音,又道出失落之情,后来成了这一带对未映电影的代称。文革时,父亲因抱怨会议太多,气急摔坏农具被勒令检讨,他站在打谷场上张口就来:“我这是头脑发热,不顾一切,犯了大错!”谁料这竟成了全公社的检讨模板。父亲随口溜出的“拖拉机、突突突,打得粮食全国吃”“小孩别乱跑,快去打猪草,猪有草吃,你有肉吃”都能流行开来。 他最让人叫绝的是那些土法发明。当年打煤球全靠双手,累弯了腰也打不了多少。父亲蹲在煤堆旁反复试验,终于用旧自行车改造出脚踏式模具。将双手使力转为双脚发力,效率大增,连孩子们蹦跳着也能踩出浑圆的煤球,“哐当哐当”的声响里带着奇妙的节奏感。修房盖屋更是他的拿手好戏,全村的房子几乎都留有父亲的手印儿。父亲尤其擅长抬升屋顶。第一次实践时,十多只千斤顶在他指挥下像听话的蚂蚁,二十多个汉子听着“起!停!转!”的号子,硬是把三间瓦房抬高一尺多。房梁严丝合缝落定时,全场欢呼。后来父亲为数十家完成了房屋抬升,“活鲁班”的美名在黄河滩上传扬。 童年里,父亲最挂心我们的学习。那时的书本纸薄,没翻多久书角就卷翘,内页皱如杂草。父亲从不责备,抽闲在灯下将书页一页页抚平,用重物压上许久。待褶皱尽去,他又调制特制的糊状物,细细涂抹书皮和书脊,为书本披上坚甲。经他修复的书,总能重获新生。 我尤其记得那个晌午。最后一节自习,阳光慵懒,我正与数学题苦战,收工后的父亲忽然出现在教室门口。他默默走到我身边,看我写字。而我因为上课走神,知识一知半解,此刻父亲在旁,我心中慌乱,连最简单的题目也失去思路。只好埋首假装奋笔疾书,机械地抄写公式,重复全无意义的数字——唯一的侥幸是父亲不懂初中的数学。他静静站了很久,直到下课铃响才无声离去。我望着他的背影,如释重负。 原以为这场危机已然度过。谁知回家后,父亲在饭桌上郑重地对我说:“你学校里写的作业,内容不少。不过我瞥了几眼,有几个答案好像和你同学的不太一样。你可要再认真地验算一下。” 我听了,脸瞬间红到耳根。从那以后,我在学习上再不敢有丝毫侥幸。 如今我只有在深夜才能梦起这些画面:他学狗叫时眼角的狡黠,发明模具时满手的煤灰,指挥抬房时额角的汗珠,站在课桌旁看我写作业的专注。这个只读过两年书的农民,却把生活过成了最生动的民间史诗。那些顺口溜还在乡间传唱,那些改良农具仍在服役,而他用幽默化解矛盾的智慧,默默地守望着孩子们的成长,早已化作比黄土更厚重的遗产,在岁月里持续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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