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文利:雪落时节 | |||
| 2025/11/24 19:26:11 散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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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这个名字念在唇齿间,便自有一股清灵灵、软糯糯的意味。它不像“大雪”那般气势磅礴,也不似“霜降”那般冷峻肃杀。它只是轻轻地、试探性地告诉你,天地要换一番气象了。此刻的冷,是清冽的,尚不彻骨;此刻的风,是料峭的,犹带余温。万物都在这将凝未凝、将息未息之间,显露出一种过渡时节特有的、动人的静美。
若说冬日是一轴徐徐展开的素宣长卷,那么小雪,便是那画师以淡墨清水在边缘晕开的第一个印记,是一篇宏大叙事温柔的开场白。天地间的色彩,仿佛被一位高明的画家悄悄调换了饱和度。夏日那饱胀欲滴的油碧,秋日那燃烧生命的金黄,都沉静了下来,转作苍茫的赭石、沉静的灰青。树木脱去华服,露出疏朗的枝干,那线条在微漠的天光下,竟如铁画银钩,别有一种瘦硬的风骨。田野空旷了,山峦的轮廓便显得格外清晰,像一位卸了妆的美人,眉目间反多了几分清雅的真趣。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静了下来,在这份静谧中,生命的内里正悄然转化,酝酿着下一轮的繁华。这并非衰败,而是一种沉淀,一种向内里的收敛与回归。 这般精微的意趣,最是落在先民们那敏感而多情的心上。于是,这节气便不只是节气,而成了一种生活的诗学。《孝经纬》有言:“天地积阴,温则为雨,寒则为雪。气寒而将雪矣,时言小者,地寒未甚而雪未大也。”一个“小”字,道尽了全部的矜持与分寸。古人将小雪分为三候,每一候都凝练着对自然最细腻的观察:一候虹藏不见,昔日雨后斑斓的彩桥,收敛了形迹,将舞台让与素白;二候天气上升,地气下降,天地间不再是春夏的缠绵交合,而转为清肃的分离与对峙;三候闭塞而成冬,这便是最终的宣告了,寒气当令,万物终于步入冬日的门扉。这“藏”与“升”,“降”与“闭”之间,是一套严整而优雅的宇宙节律,人便安居于这节律之中,求得一份心安理得的从容。 这份从容,便化作了寻常巷陌里,那暖老温贫的烟火人间。小雪,是宜于惦念的时节。“小雪腌菜,大雪腌肉”,母亲们开始忙着清洗缸瓮,那雪里蕻、大白菜,一层盐,一层菜,码得实实在在,仿佛要将秋日的丰腴,妥帖地收藏起来,以备寒冬的咀嚼。待到寒冬,切一盘腊肉,炒一碟酸香脆嫩的腌菜,便是冬日里最踏实的美味。这味道里,有阳光与风土的记忆,有双手劳作的温度,更有一种对抗时序变迁的、朴素的生活智慧。 而在文人雅士的案头,小雪又另是一番光景。晚唐诗人陆龟蒙的《小雪后书事》写道:“时候频过小雪天,江南寒色未曾偏。”写的便是这般微妙的体感。若是真逢着下雪,那便是额外的惊喜了。初雪总是矜贵的,常常是细碎的,不成片,疏疏落落,像筛落的盐粉,又像被风吹散的玉屑。它沾衣即化,落地便融,很难积得起来。但你若静心去听,或许能听见那微乎其微的“簌簌”声,那是冬天最轻的私语。这样的雪,最宜于煮茶。红泥小火炉烧得旺旺的,上置一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气。与三五好友围坐,品着暖茶,看着窗外欲语还休的雪,闲话古今,那一刻,身心的寒意都被驱散了,只觉得时光也温柔,岁月也安好。这便如白居易那问得极好:“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哪里是邀酒,分明是邀一份与节气、与友人和谐共处的闲情。 小雪,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温柔的节点。它提醒着我们,在奔赴宏大目标之余,也要学会欣赏生命中那些“未完成”与“将到来”的美感。它不像冬至那样是一个终结,也不像立春那样是一个开端,它是一段优美的间奏,一个可供回旋的余地。在这时节,我们或可学着古人的样子,将向外追逐的目光稍稍收回,转向自身与近旁。去关心粮食与蔬菜,去陪伴家人,去读一本一直想读的书,或者,仅仅是安静地喝一杯茶,看一场似有还无的雪。 天地不言,而节序分明。小雪轻轻落下,为大地敷上一层薄薄的、智慧的霜粉。它告诉我们,繁华过后的平淡,并非空虚,而是另一种丰盈的开始。在这万物收藏的起始处,愿我们都能安顿好身心,涵养好精神,以一颗精微从容的心,静候那更深、更静的冬日,与那终将到来的,下一场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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