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井林:雪落人间烟火长 | |||
| 2025/12/7 9:41:58 散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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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窗见雪时,晨光正穿透铅灰色的云隙。陆游写“大雪自夜至旦欲午始晴”,恰如此刻。昨夜的雪似未尽的絮语,在天亮后仍固执地铺展,将远山近树变成银装素裹。风过处,檐角冰棱折射微光,雪粒簌簌坠落,天地忽然静得只剩呼吸与心跳。 这静,是大雪赠予的第一份礼物。它不像秋雨的缠绵,也不似冬风的凛冽,而是用千万朵绒絮般的雪花,将尘世的喧嚣轻轻覆盖。正如杜甫笔下“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即便带着几分急骤的冷意,也因这纯粹的白而显得格外庄重。民间素有“小雪腌菜,大雪腌肉”的古谚,此时正是家家户户悬挂腊味的时节。盐粒与香料渗入肌理,时光在风干中酝酿醇香,一串串肉块悬于檐下,如大地凝结的琥珀,预告着岁末的丰饶。夜读时,忽闻窗棂“嗒”的一声轻响,原是雪团撞在玻璃上,碎成几星凉意。这自然的叩门声,比任何闹钟都温柔,催着我翻开案头的书,让思绪随墨痕在雪光里游走。 午后的雪,多了几分慵懒的俏皮。泡一杯陈年普洱,看茶叶在沸水里舒展如松针,水汽氤氲中,窗外的雪便成了流动的画。北方天地一笼统时,冰雕雪塑拔地而起,玲珑剔透如琼楼玉宇。孩童们在雪毯上追逐嬉闹,堆砌的雪人憨态可掬,冻红的鼻尖沾着雪花。杨万里的“夕阳不管西山暗,只照东山八九棱”,说的便是这般景致吧?纵使雪未盈尺,夕阳偏要将东山的一隅染成金红,雪光与霞光交叠,倒比满世界的白更添意趣。 此时节亦是“冬令进补,开春打虎”的良机。北地人家支起砂锅,羊肉与萝卜在沸汤中翻滚,雾气裹挟药香升腾;江南灶上煨着老鸭汤,红枣枸杞沉浮如星,文火慢炖间尽是温润滋养。街巷间热气蒸腾的红薯摊前,糖炒栗子在铁锅中欢唱,粗瓷碗盛着的玉米粥金黄浓稠,佐一碟脆生生的腌萝卜,便是踏实的暖意。不必追雪的厚度,只消学古人“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让目光随雪花飘远,心便也跟着轻了。 心念的仍是雪夜围炉。白居易问“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道尽了冬日里朴素的温暖。红泥小炉里的炭火正旺,铜壶嘴喷着水汽,新酿的米酒倾入粗陶盏,浮沫如绿蚁游动,酒香混着松枝燃烧的焦味,在屋里织成一张暖网。友人踏雪而来,斗篷上的雪化了半肩,拍去寒气便笑:“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你看这雪,倒像专为我们扫出条路。”桌上必有一钵温热的红薯粥,米脂裹着薯甜滑入喉中,暖意从胃里蔓至指尖。于是举杯相碰,瓷声清越如雪落。谈天说地间,笑声撞在结霜的窗上,化成细密的水珠滚下来,如谁默默拭去了岁月的尘。 某些地方仍延续着大雪祭扫的风俗。祠堂烛火摇曳,供桌摆满新腌的腊肉、蒸糕与鲜果,纸钱灰烬随风盘旋上升,如黑蝶载着思念飞向云端。墓碑覆雪如新,子孙们拂去尘埃,摆上清酒,絮叨家常琐事。寒风卷过旷野,却吹不散血缘织就的暖意。这仪式是血脉的坐标,让漂泊的心在岁末锚定于故土的根脉之上。 若逢雪霁,便相约去寻梅。寒梅开在断墙边,红萼缀雪,暗香浮在风里。王安石说“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原来动人的不是雪的白,是雪地里那一抹倔强的红,像极了我们不肯向寒冬低头的心。归途偶遇冰挂垂檐,剔透如水晶帘幕,阳光穿过时在地面投下虹彩,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人间还是仙境。 雪还在下,听它在瓦上、枝头、远山间的私语。“闻说登莱雪一尺,此中晴色更无云”的向往,原不过是盼一场无云的晴雪。而这世间最好的雪景,不在远方,在推窗可见的素白里,在围炉可温的酒盏中,在踏雪时友人留下的脚印里,更在那串串酱红腊肉的风干清香里。这便是大雪教给我们的,关于“人间”的答案:在最深的寒里埋下最暖的种子,待春风唤醒时,已是万家灯火的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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