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被铁锅里咕嘟冒泡的声响唤来的，想起，小时候住的老院子，青砖灰瓦挡不住炊烟的游走，也拦不住那股子混着卤水、高汤与葱花的香气，总在黄昏时分准时缠绕鼻尖，勾得人放下手里的弹弓或布娃娃，循着气味往厨房跑。母亲总说我是“小馋猫”，眼角却含着笑，掀开那口沉甸甸的木盖时，白汽像受惊的云朵般涌出来，带着滚烫的暖，瞬间模糊了灶台上方昏黄的灯泡，也模糊了母亲鬓角沾着的几粒面粉。

　　母亲做开锅豆腐，从来都是“慢工出细活”。豆腐必得是清晨去巷口豆腐坊现买的，老匠人用卤水点制，嫩得能掐出水来，一刀切下去，断面光滑如凝脂，带着淡淡的豆香。母亲总说“好豆腐才配好汤”，前一晚就会炖上一锅高汤，或是猪骨，或是老鸡，慢火煨到肉质酥烂，汤汁浓稠得能挂在勺子上。她把高汤倒进铁锅时，金黄的汤汁与铁锅碰撞，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像是在诉说着即将酝酿的美味。接下来便是处理豆腐。母亲会把整块嫩豆腐轻轻放进清水中浸泡片刻，据说这样能去掉多余的豆腥味，还能让豆腐的口感更紧实。然后她手持菜刀，手腕微微用力，将豆腐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切好的豆腐块洁白饱满，在瓷盆里静静躺着，像一群沉睡的小云朵。我总爱凑在旁边，伸出手指想戳一下，却被母亲轻轻拍开：“别碰，碰碎了煮出来就不好看了。”

　　而等高汤在铁锅里煮沸，母亲便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将豆腐块舀进锅里，动作轻缓，生怕破坏了豆腐的形状。豆腐块入锅的瞬间，汤汁咕嘟得更欢了，白色的泡沫在水面翻滚，豆腐块渐渐浮起，又缓缓下沉，在沸汤中舒展着身子。母亲会盖上木盖，转成小火慢炖，让高汤的鲜味一点点渗进豆腐的每一个孔隙。这时她不会闲着，转身从菜篮子里拿出新鲜的葱花，切成细碎的小段，又从罐子里舀出少许精盐，放在手心搓匀，耐心等待着最佳的调味时机。

　　这时候，我总在灶台边踱来踱去，鼻尖紧贴着锅盖缝隙，贪婪地嗅着越来越浓郁的香气。母亲见我急得抓耳挠腮，便会掀开一条缝，让我先闻个够：“别急，得让豆腐吸饱了汤才好吃。”白汽再次涌出来，带着更醇厚的鲜香，夹杂着母亲袖口淡淡的皂角香，那味道成了我童年记忆里最鲜明的印记。等待的时光里，母亲会一边择菜，一边跟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或是叮嘱我上学要注意的事情，灶台里的火光映着她的侧脸，眉眼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终于，母亲说“好了”，掀开锅盖儿的瞬间，白汽轰然涌出，带着滚烫的暖意，几乎要将人包裹。此时的豆腐块已经吸足了高汤的鲜味，颜色变得微微泛黄，表面泛着油光，用筷子轻轻一夹，软嫩得几乎要散开。母亲撒上切碎的葱花，碧绿的葱花浮在金黄的汤汁上，与洁白的豆腐相映成趣，视觉上便让人食欲大开。她又舀了少许香油淋在上面，香气瞬间又提升了一个层次，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我捧着粗瓷碗，踮着脚尖递到母亲面前，母亲笑着给我盛了满满一碗，还特意多舀了几块豆腐。碗沿滚烫，指尖触到的瞬间，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一直传到心底。我迫不及待地吹了吹，舀起一块豆腐放进嘴里，软嫩的豆腐在舌尖轻轻化开，浓郁的鲜味瞬间占据了整个口腔，高汤的醇厚、豆腐的清香、葱花的鲜香与香油的醇厚完美融合，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味。汤汁顺着喉咙滑下，暖意从胃里扩散开来，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带着心里的委屈、疲惫都一扫而空。母亲总在一旁看着我吃，自己却吃得很少，时不时夹一块豆腐放进我碗里：“慢点吃，别烫着，还有很多。”我只顾着狼吞虎咽，嘴里塞满了豆腐，含混不清地说着“好吃”，母亲便笑得更开心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绽放的花朵。有时候我吃得太急，不小心烫到了舌头，母亲便会用手帕轻轻擦去我嘴角的汤汁，嗔怪道：“跟你说慢点吃，偏不听。”语气里却满是宠溺。

　　后来，我渐渐长大，离开家去外地上学、工作，吃过的美味不计其数，精致的宴席也参加过不少，却总在某个寒冷的夜晚，或是疲惫不堪的时刻，想起母亲做的那碗开锅豆腐。城市里的餐馆也有开锅豆腐这道菜，做法或许更精致，食材或许更讲究，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那道菜里没有清晨现买的嫩豆腐，没有慢火煨了一夜的高汤，没有母亲温柔的眼神，也没有那股子夹杂着皂角香与烟火气的温暖。

　　我的记得，有一次放假回家，我特意跟母亲说想吃开锅豆腐，母亲立刻笑着答应了，第二天一早就去巷口的豆腐坊买了新鲜的豆腐，又炖了一锅浓浓的高汤。傍晚时分，熟悉的香气再次弥漫在老院子里，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与记忆中的画面渐渐重叠。她的动作似乎慢了些，鬓角也添了几缕白发，可眉眼间的温柔依旧没变，灶台里的火光映着她的侧脸，还是我记忆中最美的模样。

　　当母亲再次将盛满开锅豆腐的粗瓷碗递到我面前时，我捧着碗，鼻尖一酸，差点落下泪来。还是熟悉的温度，还是熟悉的味道，软嫩的豆腐在舌尖化开，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瞬间驱散了一路的疲惫与风尘。我抬起头，看着母亲温柔的眼神，忽然明白，我想念的从来都不只是开锅豆腐的味道，更是母亲的陪伴，是童年时光里那份纯粹的温暖，是无论走多远，都能让我心安的归属感。

　　如今，母亲的年纪越来越大，体力也不如从前，可只要我回家，她总会执意要给我做一锅开锅豆腐。她说：“你在外边吃不好，回家了妈给你做点爱吃的。”每次看着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我都想上前帮忙，可她总说：“你坐着就行，妈来做，很快就好。”我知道，这锅开锅豆腐里，藏着母亲最深沉的爱，是她对我无尽的牵挂与思念。

　　那口铁锅还在，那股香气还在，母亲的爱也还在。记忆中的“食”刻，因为有了母亲的开锅豆腐，而变得格外温暖。那温暖，是童年时光里最珍贵的馈赠，是漂泊岁月里最坚实的依靠，是无论走多远，都能指引我回家的方向。无论时光如何流转，无论我身在何方，母亲做的开锅豆腐，永远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味道，永远是我心底最柔软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