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 璐:夏至不至 | |||
| 2025/6/24 10:45:33 散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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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推窗，檐角垂落的雨珠串成水晶帘，将六月的暑气隔在帘外。原该是蝉鸣如沸的夏至，却逢着江南惯有的梅雨，天光像浸了水的宣纸，洇出青灰的底色。巷口的梧桐叶蔫头耷脑，全无往日舒展的绿意，倒像是被谁随手揉皱的信笺。节气本该是天地写给万物的信笺，可这褶皱里分明藏着人间更深的隐喻——我们总在等待某个确定的刻度来标记生命，却忘了光阴原是揉皱的宣纸，褶皱里藏着更丰沛的留白。
菜场里却热闹得反常。卖莲蓬的老妪将竹匾往檐下挪了又挪，青碧的莲子壳上还凝着露水；卖艾草的汉子吆喝声里带着水汽，艾草捆成小把，叶脉间流淌着清苦的芬芳。穿碎花裙的妇人蹲在鱼摊前挑拣黄鳝，银鳞在阴雨天里泛着冷光，她忽然抬头笑道："今朝夏至，总要弄碗鳝丝面吃吃。"这话惊醒了雨中的市井，油条铺腾起白雾，豆腐脑摊飘来葱花香，连空气都变得温热起来。人们固执地守着节气的仪式，如同在无常的命运里攥紧一缕炊烟。那碗鳝丝面何尝不是对无常的温柔抵抗？当生活的暴雨倾盆而下，我们总需要些具体的温度来熨平褶皱的时光。 老茶馆的八仙桌上，紫砂壶嘴袅袅升着热气。穿蓝布衫的老茶客们照例在争论节气，有人说夏至是"阳极阴生"的转折，有人念叨"吃了夏至面，一天短一线"。穿灰马甲的说书先生摇着折扇，讲起《荆楚岁时记》里"夏至节日，食粽"的旧俗，茶客们便笑他记岔了，那分明是端午的吃食。雨声淅沥中，这些零碎的闲话像眼角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越的回响。节气原是天地运行的密码，可人类总忍不住在密码里掺入自己的注脚。就像那些争论不休的老茶客，他们争的何尝节气真伪？不过是借着古老的刻度，丈量自己与时光的距离。那些被雨水冲淡的争论，恰似生命里那些永远没有答案的叩问——我们究竟在追逐节气的真相，还是在寻找安放自我的坐标？ 城郊的稻田里，农人披着蓑衣在插秧。新翻的泥土泛着油光，秧苗整整齐齐列队，恍若等待检阅的绿衣士兵。老把式直起腰捶了捶背，望着铅灰的天色嘀咕："这雨再下，怕是要误了节气。"可手上的活计却不停，弯腰、退步、插秧，动作行云流水。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叫，一声声催着"阿公阿婆，割麦插禾"，倒比日历上的节气更准些。农人深谙节气的脾性，却从不被节气所困。他们知道真正的节气不在日历上，而在弯腰插秧时脊背弯成的弧度里，在布谷鸟啼叫的韵律中。这让我想起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他推石上山的姿态何尝不是对命运最诗意的反抗？当我们不再执着于抵达某个完美的节气，而是学会在雨中插秧，在泥泞里播种，或许就能触摸到生命最本真的韵律。 暮色四合时，雨终于住了。晚风裹着潮湿的水汽漫过巷弄，谁家阳台上飘来新麦粉的香气。穿堂风掀起案头的《遵生八笺》，书页停在"夏至后第三庚为初伏"那页，墨字洇得微微发涨。忽然记起幼时在北方，夏至总要吃凉面，祖母把面条过三遍凉水，浇上黄瓜丝、芝麻酱，再撒一把荆芥叶，说这样能压住"苦夏"的燥热。如今想来，那碗面的滋味早淡了，唯有祖母布满皱纹的手在记忆里愈发清晰。原来节气最动人的部分，从来不在天象的流转，而在那些被时光浸润的温情。就像祖母的凉面，不过是最朴素的食材，却因倾注了爱意，便成了对抗酷暑的秘方。这或许就是生命的真谛——我们终其一生追逐的节气，不过是想在无常的岁月里，为自己煮一碗有温度的面。 夜市排档亮起霓虹，冰啤酒瓶身凝着水珠。穿背心的年轻人举杯相碰，玻璃杯壁上的水痕蜿蜒成河。卖花姑娘的竹篮里，白兰花与茉莉花串成手链，暗香浮动。有人哼起《夏至未至》的调子，跑调的歌声混着烧烤的烟火气，在潮湿的夜风里飘散。夏至至或不至，白昼长或短，终究敌不过一碗鳝丝面的热气，抵不过新麦粉的清香，抵不过这满城活色生香的烟火气。节气是天地写给万物的诗，而人间烟火是凡人写给生命的注脚。当我们不再执着于"夏至"这个完美的刻度，而是学会在梅雨里听蝉鸣，在凉面中尝温情，或许就能懂得：生命最美的模样，从来不在某个精确的节气，而在那些被认真对待的晨昏里，在那些带着体温的仪式中。 雨又落下来了，打在晾衣绳上的蓝布衫上，洇出深浅不一的云纹。这绵延千年的节气，终究化作市井巷陌里的细碎光影，在每个晨昏交替时，温柔地叩响人间的门环。或许生命本就是一场"夏至不至"的修行——我们永远在追逐某个完美的刻度，却永远在抵达之前，先触摸到了生活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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