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雪:姥 说 | |||
| 2025/7/16 10:45:58 散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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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啦呼啦毛,小孩吓不着——”
五岁的儿子正举着小胖手,一下下往自己脑门上扇,奶声奶气地念着。阳光斜斜落在他发旋上,像极了小时候的我。那一刻忽然就想起,从前我被雷声惊哭,被黑影子吓着,姥姥也是这样伸出布满薄茧的手,掌心带着灶膛的温度,轻轻抚过我的头发。“呼啦呼啦毛,小孩吓不着,”她的声音总带着点喘,却比任何安神药都管用,“不怕,姥在呢。” 那时总嫌她的手太糙,嫌她的话太密。跟邻居家鑫鑫抢玻璃球,俩人滚在泥地里揪头发,姥姥拽起我时,围裙上还沾着没擦净的面粉。“远亲不如近邻,”她一边给我擦脸一边叹气,指腹蹭过我火辣辣的脸颊,“能一起爬树掏鸟窝,一起长大,那是多大的福分?”我梗着脖子瞪鑫鑫,心里把姥姥的话当成耳旁风。 厨房飘来葱花饼香时,我总忍不住趁她转身,伸手去捏案板上的生肉馅。手腕准会被轻轻打一下,不疼,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长辈动筷才能吃,”姥姥把我的手按回身侧,筷子在她手里转了个圈,夹起一小块熟肉塞进我嘴里,“这是规矩,得记牢。” 吃饭敲碗的毛病总改不了,瓷碗碰着竹筷,叮叮当当成了习惯。姥姥的筷子会“啪”地敲在我手背上:“吃饭敲碗,长大要饭。”她眼神严肃,我却在心里撇嘴——明明她昨天还说我是“金枝玉叶”。直到后来在饭馆看见讨饭的老人握着缺角的碗,才忽然想起那句带着点吓唬的老话,原来藏着最实在的叮嘱。 摔在青石板路上的疼还没消,眼泪先滚了下来。姥姥从不扶我,就站在几步外,看着我沾了泥的裤腿:“站起来,拍拍土,下次走这绕着点石头。”她的声音里没有心疼,可等我瘸着腿挪到她跟前,总能从她兜里摸出颗水果糖,糖纸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她没说出口的温柔。 大人聊天时插嘴,被她用眼神制止;考试考砸了,她把皱巴巴的试卷铺平,老花镜滑到鼻尖:“万事不强求,尽力了,比啥都强。”甚至第一次拿了三好学生奖状,她也只是摸摸我的头:“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行。”那时不懂,只觉得她永远没有别的家长那样热热闹闹的夸奖。 后来工作了,在单位里受了委屈,打电话给她,听筒里传来炒菜的滋啦声。“不妄求,则心安,不妄做,则身安,”她的声音混着抽油烟机的轰鸣,却异常清晰,“咱不求当多大官,挣多少钱,夜里能睡踏实觉,比啥都强。”挂了电话,忽然发现眼泪把键盘打湿了一片。 结婚那天,她把红盖头往我头上罩,指尖颤巍巍的。“过日子哪有不拌嘴的,”她凑近了说,鬓角的白发蹭过我的脸颊,“但别记仇,床头吵完床尾和,给对方留个台阶,也给自己留条路。”红盖头下的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她跟姥爷拌嘴,转头就端出姥爷爱吃的韭菜盒子。 产房里刚抱过皱巴巴的婴儿,她隔着玻璃看了又看,眼里的笑像要溢出来。“当妈了就知道,”她攥着我的手,掌心暖得发烫,“这是一辈子没假期的活儿,累得直不起腰的时候有,可看着他笑,看着他长牙,又觉得比谁都幸福。”后来儿子第一次叫“妈妈”,我抱着他掉眼泪,才懂那句“幸福”里藏着多少心甘情愿的辛苦。 再后来,我也成了那个被孩子依赖的大人。儿子摔疼了哭,我学着姥姥的样子拍他后背,哼起那首老掉牙的歌谣:“呼啦呼啦毛,小孩吓不着”他泪眼朦胧地望着我,就像当年的我望着姥姥。他抢小朋友的玩具车,我蹲下来跟他说:“别人的再好也是别人的,喜欢的,咱们自己攒积木搭一个。”话一出口,忽然愣住——这分明是姥姥当年攥着我被抢走的布娃娃,蹲在巷口说过的话。 姥姥走的那天,我在整理她的旧物时,从樟木箱底翻出个我小时候小背包,里面是我小时候掉的乳牙,用红绳系着;有张泛黄的奖状,是我小学得的“学习标兵”;还有张纸条,上面是她歪歪扭扭写的字:“雪娃爱吃槐花麦饭,爱吃水缸冰过的西瓜。”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飘过,儿子又在念叨“呼啦呼啦毛”。我走过去,伸出手,像姥姥当年那样,轻轻抚过他的头发。掌心下的发丝软软的,像时光里没来得及抓住的温柔。 原来那些被我当成唠叨的话,早就在日复一日的晨光暮色里,长成了我的骨血。是待人的规矩,是处世的底气,是摔倒了能自己爬起来的勇气,是得理了也肯让一步的宽厚。 如今我常常故意在厨房多捏一块生肉,故意吃饭时让筷子碰响碗沿,可再也不会有双温暖的手来制止,再也不会有那句带着点嗔怪的叮嘱。 风里好像又传来那首歌谣,“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唱大戏……”唱着唱着,眼泪就落进了正在给儿子搭建的积木里。 原来所谓家风,就是那些小时候嫌烦、长大了想追,却再也追不上的唠叨。而姥姥,早把最好的日子,都藏进了这些唠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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