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吕 存：华严寺铃声千年私语（散文） | |||
| 2025/7/18 8:49:23 散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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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大同华严寺门内，最先撞进感官的，往往不是大雄宝殿的巍峨，也不是薄伽教藏殿的古朴，而是那悬在飞檐上的铃声。它们像一串被时光浸养的青铜珠子，风过时便簌簌摇晃，把千年的故事拆成细碎的音节，漫过青砖灰瓦，漫过香客的肩头，漫过往来的晨昏。
华严寺的铃，从不是安分的物件。它们多悬在大雄宝殿、薄伽教藏殿和普光明殿的檐角，最高处的那几串，几乎要触到大同的天空。铃身是青铜铸的，表面覆着层温润的包浆，那是数百年风雨吹打的痕迹——明代的风沙曾在上面刻下细密的纹路，清代的雪水曾顺着铃口凝成冰棱，民国的硝烟曾让它们短暂失声，而如今，游客的惊叹与鸽子的翅尖，又为它们添了新的注脚。 风来的时候，铃声便有了层次。微风掠过，是“叮——”的一声轻颤，像寺院深处老僧敲出的第一记木鱼，清越里带着几分慵懒；狂风骤起时，所有的铃便一起发力，“叮叮当当”地撞成一片，仿佛千军万马从殿顶踏过，却又在抵达檐角的瞬间收了势，只留下震得人耳膜发麻的余响。最妙的是穿堂风，它绕着斗拱打个旋，铃舌便被推得左右摇摆，声浪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像有人在檐上踮脚奔跑，裤脚扫过一串铜铃。 有次我在普光明殿前的石阶上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看风如何与铃声嬉戏。正午的风是急躁的，铃声也跟着急促，像在催促香客们早些完成祈愿；傍晚的风软下来，铃声便拖长了调子，“叮——当——”，每一声都裹着夕阳的暖黄，落在红墙上映出的树影里，竟有了几分缠绵。旁边有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闭着眼手指轻叩膝盖，问他在听什么，他笑说：“听风讲古呢，这铃啊，记着的事比寺里的碑还多。” 薄伽教藏殿的铃，该是寺里最有故事的。这座建于辽代的殿宇，檐角的铃铎形状格外古朴，铃身铸着缠枝莲纹，有些地方已被岁月磨得发亮。导游说，这些铃或许是辽代的原物，当年寺里的僧人就是听着这样的铃声，在经卷上抄写《华严经》的。我试着想象那样的场景：烛火在经堂里跳动，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里，突然闯进来一阵铃声，抄经人抬头望向窗外，檐角的铃正被月光照得泛着冷光，那一刻，经文里的“圆通”二字，大约便有了具象的模样。 明代的重修让华严寺换了新颜，铃却似乎没怎么变。只是那时候的铃声里，该多了些市井的烟火气——寺外是大同古城的喧闹，驼队的铃铛与檐角的铜铃遥遥相和，走南闯北的商人进寺祈福，铃声便落在他们汗湿的布衫上，沾了些茶叶与丝绸的气息。清代的雪天，铃声该是闷沉的，雪片粘在铃舌上，每一声都带着雪的重量，落在扫雪僧的蓑衣上，也落在檐下倒挂的冰棱上，碎成一地清冷。 最动人的，是现代的铃声。有穿校服的学生举着手机，对准檐角拍视频，铃声便顺着镜头钻进屏幕，和背景里的嬉笑、导游的讲解、远处的车鸣混在一起，却丝毫不显杂乱。一位母亲抱着刚会走路的孩子，指着铃铎教他说“铃铃”，孩子咿咿呀呀地伸手去够，铃声便轻轻落在他肉乎乎的手背上，像给这新生的生命盖了个时光的邮戳。这些声音与千年前的风沙、烛火、经文交织，让铃声有了新的厚度——它不再只是古寺的符号，而成了连接过去与现在的绳线。 在华严寺，每个人与铃声的相遇，都是独一无二的。香客跪在蒲团上叩拜时，铃声往往来得轻柔，像在为他们的祈愿伴奏；失意的人站在殿前发呆，铃声便会多停留片刻，“叮——”的一声，仿佛在说“别急”；就连那些行色匆匆的游客，也常会在某个转角被铃声拉住脚步，抬头望向檐角，眼神里闪过一丝恍惚，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被遗忘的事。 我曾见过一位摄影师，架着相机在大雄宝殿前等了三个小时，只为拍一张“铃与鸽”的照片。当一群白鸽从檐下飞过，翅膀扇动的风撞响了铃，他按下快门的瞬间，铃声恰好落在取景框里——照片上，青铜铃悬在蓝天下，鸽群的翅尖带着残影，而铃声仿佛成了看得见的波纹，在空气里漾开。他说：“这铃啊，是有灵性的，它知道什么时候该出声，什么时候该安静。” 暮色降临时，铃声会变得格外温柔。夕阳把殿宇的影子拉得很长，红墙在暮色里成了暗紫色，铃声便裹着这紫色漫开，落在香炉里最后一缕烟上，落在关闭的殿门前，落在每个离开者的背影里。有次我走出山门时，身后又传来一阵铃声，回头看，檐角的铃在暮色中只剩模糊的轮廓，声音却格外清晰，像在说“慢走，下次再来”。那一刻突然明白，这铃声哪里是响在檐角，分明是响在每个人的心里——它记着我们的来，也念着我们的去。 那天，我又去了趟华严寺。风停了，铃声也歇了，檐角的铜铃静静地悬在那里，像一串凝固的时光。可我总觉得， 它们只是在等待——等下一阵风来，等下一个人抬头，等下一段故事开始。而那些曾经响起的铃声，早已钻进了古城的肌理，钻进了往来者的记忆，成了华严寺最柔软的一部分，成了时光里永远不会消散的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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