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吕 存:初秋新雨(散文) | |||
| 2025/8/23 11:26:45 散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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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山的秋总比别处来得沉实些,像井架上经年累月结下的锈,带着股子沉甸甸的力道。这场初秋的雨来之前,天阴了整整一个上午,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在矸石山的顶头,把平日里总泛着土黄的山尖晕染成了浸了水的墨块。风是先遣队,卷着煤场里没散尽的粉末打旋,撞在铁皮搭成的调度室墙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暗处吹着悠长的哨子。
最先落下来的不是雨,是风裹着的细碎煤渣,打在脸上有点麻。老郑蹲在井口旁的工具棚下,正用抹布擦他那只陪伴了五年的安全帽,红色的壳子上印着"安全为天"四个白字,边角处被矿灯磨出了浅痕。他抬头看了看天,把抹布往腰里一塞,嘟囔了句"该来的总会来",转身往更衣室走——这是他在矿上待了三十年练出的本事,闻闻风里的味,就知道雨什么时候会把矿道里的潮气带出来。 雨是午后三点多开始下的,起初只是零星几点,砸在积着矿渣的空地上,溅起小小的灰黄色水花,像谁不小心撒了把碎玻璃。没等巡逻的安全员把露天料场的篷布拉严实,雨就密了起来,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把整个矿区罩了进去。井架的钢铁骨架在雨里泛着冷光,几十米高的架子上,信号灯忽明忽暗,雨丝斜斜地撞上去,碎成一片细小的银珠,顺着焊接的缝隙往下淌,像巨人淌下的汗。 传送带在雨前就停了,巨大的橡胶履带安静地伏在轨道上,上面还沾着没清理干净的煤粉。雨水顺着履带的纹路往下渗,在地面积成一滩滩深黑的水洼,偶尔有风吹过,水面皱起细密的波纹,倒映着旁边歪歪扭扭的电线杆,像幅被打湿的旧版画。几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蹲在调度室门口,抽着烟看雨,胶鞋上沾着的泥被雨水泡软,在地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印子。 "这雨下得,跟井底下似的。"一个年轻点的工人咂咂嘴,把烟蒂扔在脚边碾了碾。老郑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他知道这年轻人说的是实话,矿上的雨总带着股子地底的潮气,不像城里的雨那样清爽。雨水顺着调度室的屋檐往下淌,连成一道水帘子,把外面的世界泡得发涨。远处的矸石山像是被泡软了,原本棱角分明的轮廓变得模糊,去年冬天留下的枯草在雨里舒展开来,根部冒出点新绿,嫩得能掐出水来。 铁轨在雨里显得格外亮,锈迹被冲刷掉一层,露出底下青黑色的铁。一辆废弃的矿车停在轨道尽头,车斗里积了小半汪水,雨点击打在水面上,溅起的水珠落在车帮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像是谁在敲着小鼓。几个孩子举着塑料袋改成的简易雨披,在铁轨旁边跑来跑去,踩得水洼里的泥浆四处飞溅,笑声混着雨声传得老远。他们是矿工的孩子,从小就熟悉这里的铁轨、矿车和井架,就像熟悉自己掌心里的纹路。 傍晚的时候,雨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风里带上了凉意,吹在脸上,不像夏天那样黏糊糊的,透着股子清爽。老郑披上雨衣,沿着铁轨慢慢往前走。雨衣上的水珠顺着衣角往下滴,落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看到磅房的灯亮了,橘黄色的光透过雨丝洒出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晃动的光斑。磅房的老李正趴在窗口抽烟,看见老郑,挥了挥手。 "下透了好,下透了煤就好采了。"老李的声音隔着雨帘传过来,有点模糊。老郑点点头,没说话。他知道老李说的是实话,这场雨能让煤层变得松软些,开采起来能省不少力。他走到井架底下,抬头往上看,井架的影子浸在雨后的暮色里,显得比平时更高、更沉。矿灯的玻璃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在暮色里闪着微弱的光,像是嵌在黑夜里的星星。 雨还在下,细细密密的,像是在给整个矿山洗个澡。井架上的铁锈被洗得发亮,安全帽上的汗渍被冲掉,露出底下干净的红。远处的矸石山上,新冒出来的绿芽在雨里轻轻摇晃,像是在跟这个秋天打招呼。老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满是雨水、煤屑和泥土混合的味道,熟悉得让他心里踏实。他知道,明天天一亮,雨停了,太阳出来,矿上又会恢复往日的热闹,井架会重新响起轰鸣,传送带会再次转动,矿工们会带着矿灯,走进深深的井下,把黑色的温暖从地心深处采出来。 而这场初秋的新雨,会悄悄藏进煤层的缝隙里,藏进铁轨的锈迹里,藏进孩子们踩出的泥洼里,等着下一个季节来临时,再化作一缕潮气,从矿山的每一个角落里,轻轻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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