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 荣:人间的矿脉 | |||
| 2025/8/7 9:35:04 散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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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毕业,一卷薄薄的行李裹着青涩,我踏入了大通煤矿运输二队。幽暗的巷道里,皮带机发出沉重的喘息,单调地滚动着,将乌亮的煤炭送往未知的远方。我终日与这钢铁巨兽相伴,手指上的煤灰与机油凝成洗不脱的印记,深深嵌进纹路里。机声如潮,日夜不息,冲刷着年轻又贫瘠的日子。我守着轰鸣,把大把光阴碾成细碎的黑尘,撒进望不到头的煤流——心知肚明,青春正被这沉重的声响慢慢吞噬。
2016年10月,薄霜刚染白清晨,我随分流的人群裹着行李到了鱼卡公司运输队,成了一名信号工。更深的巷道尽头,我的方寸之地悬着红绿按钮。信号灯每一次明灭,都是无声却绝对的命令,操控着运矸石列车的走向。指尖按下去,冰冷的金属直透骨髓,那红与绿是地底世界的法条,我的手便是唯一的宣判台。矿灯昏黄的光晕里,我渐渐读懂,无论铁轨在地下如何纵横,每一条轨道的尽头,都系着地面上无数家庭的生计与温度。 2018年秋,我开始接触基层党建工作。满桌材料取代了轰鸣的机器,键盘敲过屏幕的“哒哒”声成了主旋律。那些字句背后,是人心深处盘曲的脉络,如矿脉般需细细勘探。起初,关于思想与组织的文字于我如隔山云雾。我吃力地模仿字句,笨拙地梳理人心,才知纸上的沟壑纵横,其幽深复杂不亚于井下交错的巷道。字里行间,皆是无声的挖掘与艰难的攀爬。 2020年岁末,我调入公司人力资源部,踏入一片迥异于巷道与队部的天地。从喧嚣矿井迈入办公楼,走廊里的脚步声都显得格外空旷。各类数据排列如森严壁垒,电脑屏幕的微光取代了矿灯。这里没有飞扬的煤尘,却弥漫着另一种无声的硝烟——是人心与规则碰撞的火花。我负责社会保险经办,面对的不再是冰冷钢铁,而是政策条文后一张张真实而焦虑的面孔。 政策是冷的,人心却是热的。曾见老矿工捏着新社保卡,眼角泛起浑浊的泪;也遇壮年汉子因工伤理赔条款的一字歧义,急得额上青筋暴突,拳头捏得死紧。那些纸上铅字,瞬间化作压在他们肩头的山岳。为不让条文成为阻断生计的沟壑,我唯有埋头苦钻。夜深人静时,案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社会保险法》《工伤保险条例》被翻得起了毛边,我逐字咀嚼条款,探寻其间的逻辑与温度。渐渐地,冰冷的法规在经手时,竟也生出一丝体恤的暖意。 知识的长路在足下延伸。从大通到鱼卡,从基层到机关,指尖抚过崭新的荣誉证书时,台灯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竟与当年巷道里煤块滚落的细响在记忆中重叠——都是沉甸甸的积累,都是在无光的跋涉中,为自己凿开的一线通往广阔天地的缝隙。 如今,办公桌角落立着那盏旧矿灯。它曾刺破井下浓重的黑暗,如今柔和的光只映着摊开的文件与闪烁的屏幕。灯罩蒙着岁月的薄尘,光晕却像双沉淀了太多故事的眼睛,温和地凝视着我:它见过皮带机旁年轻的我,见过信号灯下凝重的我,也见过初入机关时茫然的我……最后,这束光穿透规章与人情交织的迷雾,落在我端坐的方寸之地。 回看来路,足迹从大通蜿蜒至鱼卡,从幽深地底攀缘至明亮楼宇。皮带机的轰鸣、信号灯的红绿、堆积的文件、复杂的社保档案……每一步都踏着艰辛的砂石。前半程是铁轨般硬冷的规则,后半程是人情织就的暖意;前段用青春辨认方向,后段用理解照亮他人。煤灰与纸墨的气息在血脉里交融,酿出深沉的懂得——当矿灯的光晕温柔覆盖文件上的字迹,我终于彻悟:命运从不限于一条笔直的轨道,人亦非煤尘只能随波逐流。真正的矿脉,从不在千尺地下,而在人心深处那沟壑纵横的纹理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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